”
“这一次呢?”蔼如笑道:“只好吃腊八粥了。”
“不!那时候早已出闱了。十一月初七人闱,再加九天,就是出闱的日子。”
“放榜呢?”李婆婆问。
“放榜才是吃腊八粥的时候。”
“府上今年这一顿腊八粥,一定格外好吃!”蔼如举杯相敬:“恭喜、恭喜。”
“托福、托福。”洪钧信口答说。
“言重了!”李婆婆也举杯喝了一口“不敢当。”
“那,应该说‘大家同喜’。”洪钧看着蔼如又加一句:“是不是?”
“是啊!让我们也沾点喜气。”蔼如顾而言他地问:“会试呢?恐怕年内动身进京,才赶得上。”
“会试是三月初九入闱。事先有一场举人复试,例行故事,没有什么要紧。只要二月底赶到京里,也还来得及。”
“这样说,三爷,你是打算在家过了年再动身?”
“只怕非那样不可了。”
语气中,如果须进京会试,在家过年也是迫不得已。然则其故何在?
蔼如还在思索,李婆婆却替洪钧作了解释:“三爷高中了,可有一阵子好忙呢!要拜老师、会同年、祭祠堂、立旗杆、请客开贺,只怕忙到过年还忙不了。”
这话只说对了一半。洪钧的意思是,乡试的费用,已经有了着落;会试的盘缠,却尚待张罗,而且为数不少,纵有亲友资助,必不能足数,需要另外筹措。那时年近岁退,家家要付账还债,是否能借贷得到,还成疑问。所以并无在年内成行的把握。
他这番心事,不便明说;蔼如却想到了——因而也成了她的心事了;暗暗盘算,得要找个机会,问一问洪钧才好。
“三爷,”李婆婆继续在谈洪钧进京的事“开了年进京,你是怎么走法?”
“总是那条路。从苏州坐船,到清江浦起旱,过山东到直隶。”
“喔,”蔼如问道:“要不要过泰安?”
“要经过的。”
听得这话,蔼如推一推她母亲的肘弯说:“娘,你不是说,要到泰山去烧香?”
这意思很明白,她奉母到泰山烧香,便可以顺路在泰安与洪钧相会。李婆婆觉得这也未尝不可,便转脸问道:“不知道三爷什么时候到泰安?”
“我算算看!”洪钧屈指数道:“由苏州到清江浦,总得半个月,起早到泰安,大概是十天,一共二十五天。如果正月半动身,二月初十以前,一定可以到泰安。”
“到时候再看。”李婆婆这样答复女儿:“三爷进京赶考是件大事。能够半路上见一面,当然最好。不过起旱辛苦,路又不好走,超前落后难免。如果说一定要在哪一天赶到泰安,倒变成三爷的一个累;或许耽误了正经,更加不妥。”
这是老年人的想法,总以求稳当为主。洪钧甚以为是,但感觉上还是希望能在北上的旅途中,与蔼如有相晤的机会,就费点事也不要紧。不过,口中却不能不同意李婆婆的见解。
“老人家的话不错。”他向蔼如说“好在时候还早,一等发了榜,我会写信给你。”
“这倒是句要紧话!”李婆婆连连点头“三爷高中了,千万给我们一个喜信。”
“当然,当然。”
谈到这里似乎没有话了。李婆婆心想,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,不如索性放开了手,听其自然。因而又交代了几句门面话,托辞腰酸坐着累,离席而去。
这在蔼如与洪钧,都是求之不得。可是四目相对,反都默默无言。最后是蔼如想到了一件一直挂在心上的事,正好趁早相问。
“进京会试,比到江宁乡试又不同了!来回几千里,起码也得四、五个月的功夫,这笔盘缠不轻,你可怎么打算呢?”
果然有此一问,洪钧先就感到一种休戚相关的温暖;同时也更觉得绝不应该再让她为自己操心。因此,一开口就这样说:“<>这你放心好了,你总看过儒林外史,范进中了举人,有多少人来巴结?我们苏州的文风盛,中举虽不算一件大事,但会试的川资总有人帮忙,就差一点,借也容易。”
“你这一说,我倒真是放心了。”蔼如又问:“伺候的人呢?如果没有得力的人,我看,还是把阿培带去吧?”
“提起这件事,我一直耿耿于怀。不过,既然已经耽搁下来了,就索性等一等。为什么呢?第一,阿培到底年纪还小,也没有涉历过江湖,带着他奔走南北,只怕他吃不了那份辛苦;第二,跟了我总望他有个出息。如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前程如何,又何能提拔得了他?倘或我此番侥幸,能够联捷,到那时候不管是当翰林,当部员,或者蹩脚的,放出去当知县,局面一定,再把阿培带去,就丝毫不觉得勉强了!蔼如,你说我这样打算对不对?”
“当然对!反正也不过多等半年。”蔼如半真半假地笑道:“三爷,你可真得放点本事出来!不但我娘在等你的喜信,连小王妈也在盼望,好沾你的光。”
“言重,言重!”洪钧颇感惶恐“你们可千万不能期望太高!不然,我一落了空,你们会受不了。”
看他那副神情,蔼如深悔失言,不该加重他心理的负担。但悔亦无用,只好先作达观之言,去冲淡她原先的话:“科名有迟早,一切都看运气,何况你也只有二十七岁。”
在洪钧看,二十七岁实在不能算年轻了。仕途中要靠资格,而资格是“熬”出来的。就算这一次科名得意,明年殿试,朝考过后,点为庶吉士,三年散馆,已经三十一岁。如果“留馆”照例授职编修。到三十三岁那年,方逢乡试,运气好能放一个广东或者四川的主考,可以有几千银子的收入。还还那几年的债,也就差不多了。若论量珠以聘,金屋以藏,除非外放一个肥缺——编修外放当知府,要“京察”或者“大考”一等,才能如愿。而到任以后,宦囊也不能马上就充盈。看起来总要四十岁才能入于佳境。
那时候的蔼如呢?这样自间,顿有怅然若失之感。蔼如看他的神色,依旧是得失萦怀,便故意问道:“穷通富贵,尽人事而后听天命。你说是不?”
似问实劝,洪钧当然懂她的意思,无奈名利二字,不是轻易看得开的;何况眼中人恩深情重,报答何由?这一想便更觉热中了!
“蔼如,你今年多大?”
她不明白他何以会冒出这一句话来,迟疑地答说:“我是癸卯年生的。”
洪钧推算了一下,应该是二十二岁“你比我小五岁。”他说。
“是啊!小五岁。”她问:“好端端的,算起岁数来,是为什么?”
“不为什么,随便问问。”
蔼如是很爽朗豁达的性情,既然他不肯说,便也不问。看看洪钧的酒也够了,便唤小王妈盛粥,而盛来的却是干饭。
“三爷是吃了一顿来的,这时候怎么还吃得下干饭?”
“我是特为盛的干饭。出远门吃粥,路上遇着雨天多。”小王妈笑嘻嘻地答道:“三爷吃不下,少吃一点,压压酒。”
“偏你有这么多花样!”蔼如也笑了“替三爷备的路菜呢?”
“都预备好了,装在磁罐子里,隔水炖过,十天八天不会坏。”
“费你的心。”洪钧说道:“你儿子的事,我跟你小姐谈过,回头让小姐告诉你!”
“是。全靠三爷栽培。”
这一来,小王妈越发巴结。四大罐路菜以外,又添上好些现成的点心,用个小网箩装妥当了,关照阿培跟着洪钧,送到寓所。
因为如此,洪钧不便再坐;而且时间不早,也无法久坐。只是临别之际,不能说两句体己的话,于心不甘,因而找个借口:“我上次有本诗稿,记得放在你画室里。请你替我找一找。”说着,便首先往里屋走去。
等蔼如一进画室,洪钧已蓄势以待,一关门捉贼一般,拦腰一把抱住了她。
这在蔼如却非头一次的遭遇。以前也有些鲁莽的客人,趁她不防,这样饿虎扑羊似地纠缠,她除了受惊以外,只觉得厌恶。这时的感觉却只是一个羞字。他抱得这样紧,整个胸脯似乎毫无缝隙地跟他贴在一起,若无衣衫相隔,成何光景?
念头一转到此,脸上顿觉夹耳根发烧,心跳得自己都听得见了。她很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,方能说得出话来。
“我原在奇怪,你哪里有什么诗稿在这里?”
“原是骗你上当。”洪钧凑在耳际问道:“什么时候了却我一段相思债?”
“谁欠你什么债?”蔼如的语声轻而促“地老天荒你等着吧!”
“可有些等不得了!”
说着,洪钧将双手一松,而左手跟着便从她衣襟下面伸了进去,逆探入怀。蔼如穿的是一件湖皱丝棉袄,内衬洋布褂子,两件衣服都是又宽又大,所以洪钧一下子就摸到了她的胁下,只觉得她的肌肤腻不留手,自然而然地滑到了胸前。
胸前系着绸子肚兜,他那只手还待探向肚兜下面时,蔼如可真急了“你不能这样子欺侮人!”她隔着衣服,使劲按住他的手“让小王妈看到了,什么样子?”
洪钧见她发怒,不敢造次,赶紧赔笑说道:“不敢了!不敢了!”手退了回来“安安静静谈一会,总可以吧?”
“那自然可以。不过,时候也不早了,你明天要上船。”
“唉!别提‘上船’二字,一提起我就怕。”
“为什么?你又不是没有坐过海船。”
“不是说怕海上波涛,怕的是别后光阴,不知如何打发?想来必是如此:‘凄侧、恨堆积。渐别浦萦回,津堠岑寂、斜阳冉冉春无极。念月榭携手、露桥闻笛;沉思前事,似梦里、泪暗滴’。”
这周美成的半阈“兰陵工”洪钧念得抑扬顿挫,低徊不尽,蔼如不由得流下泪来。幸好灯光幽暗,可以遮饰得过去,便悄悄转身,用手背一抹,拭去了眼泪。然后,伸手到胸前,摘下一样饰物,方又回过身来。
“这个,你留着玩!”
洪钧接到手里,凑到灯下去看,朱红丝绳,拴着一只小小的玉兔。雪白的羊脂玉,雕镂极精;最妙的是,用两粒红宝石,嵌成一双兔眼,更见生动。
“宝贝!”洪钧双手合住玉兔,心满意足地说:“伴我回乡,伴我入闱。就像你时刻在我身边一样!”
“还伴你‘蟾宫折桂’!”蔼如自觉无意间的行为,居然形成一个好兆头,也很高兴“恭喜,恭喜!这一科一定高中。”
“我也觉得应该中了。唯卿之力不及此!”洪钧长揖到地。
这样精致的饰物,的确带给洪钧许多希望和安慰。一方面是“私情表记”;一方面又是青云得路的先兆——想到蔼如能够由玉兔捣药的典故,想到比喻为秋闱得意的“蟾宫折桂”之说,这分灵慧,实在可爱。
锦心绣口,玉貌绮年,如此佳人,可望而不可即,实在于心不甘!海行途中,凭栏远眺,两处风情,万重烟水,洪钧毕竟领略到断肠相思的滋味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