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sp; “一个洋务委员。什么浦东人,是回去奔丧。”
“糟了!”洪钧顿足搓手,急得不知如何是好“那家伙是出了名的‘脱底棺材’,怎么托他呢?”
蔼如虽不懂什么叫“脱底棺材”但也听得出来,是所托非人。一时目瞪口呆,不知道该怎么说了。
“你托张庶务的时候,是怎么说的?”
“是,是照我们商量好的办法,只说有封信,拜托他找便人带到上海,转寄苏州。”
“没有说明,内有汇票?”
“没有。”
“汇票上呢?”洪钧问道:“是认人还是认票?”
“是——”蔼如想了一下,记起来了“是‘见票即付’。”
洪钧颓然倒在椅子上,身体像瘫痪了一样,说得一声:“完了!”两行眼泪,汩汩而出。
这副眼泪,使蔼如真有惊心动魄之感。说什么英雄末路,名士潦倒,美人薄命,都不抵这副眼泪的哀痛!不过,尽管她悔恨怜痛,一颗心被撕得快要碎裂,恨不得与洪钧抱头痛哭一场,却奇怪地,居然能撑得住,能冷静地思索补救的办法。
说补救,实在是查证“真相还没有弄清楚,你先不用着急!”她说“我们分头去查,你到海关问一问张庶务,托的人究竟靠得住靠不住。我到大源去看一看,也许款子没有领走。人家是回去奔丧,心境不好,说不定拿这件事忘掉了,也是有的。”
听她说得有理,洪钧又生了万一之想。点头拭一拭眼泪,蔼如又绞一把热手巾给他擦脸,直待从镜子里看清楚,流过泪的痕迹确已消失,方始开口说道:“我这会儿就去看张庶务。事情不管是好是坏,我都得回去,多留无益。我住在茂发客栈,你回头来吧?”
“当然。”蔼如神色凛然地思索了一会,用极认真的语气又说:“我一定来。不过,怕要晚一点。你在茂发等我,别出去!”
白去了一趟海关,不但一无所得,反倒泄露了受蔼如接济的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。洪钧既悔且恨,一筹莫展,简直生趣索然了。
怎么办呢?他心里不断在自问。绕室仿惶,想得很多也很深,如果当初不是专恃蔼如,也还有许多路子好走,譬如远在云南当知府的张仲襄,异姓手足,定会援手。而如今是什么都嫌迟了。
这样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,才见店伙神色诡秘地来通报:“洪老爷,有位堂客要看你老。可又不肯进来,等你老去迎接。”
这是谁?应该是蔼如,却又何以如此?洪钧只是存疑,无心思索,匆匆奔了出去,果然是蔼如,神情静穆地站着等候。
洪钧迟疑了一下才说:“我住在西跨院。你请进来吧!”
“好!”蔼如一直跟到洪钧屋子里,等店伙走了,方又说道:“对不起!不是我端架子,我要为我留点身分。”
洪钧这才明白,蔼如对进出这些地方,格外慎重,不由得肃然起敬“是的!是的!”他说:“我倒疏忽了,不应该让你到这里来的。”
“在这里,也有在这里的好处。什么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。”蔼如问道:“张庶务怎么说?”
“他承认处置不当。不过,也不能怪他。他说,”洪钧停了一下,终于说了出来:“如果他知道里边有汇票,就不会托付给那个荒唐鬼了。”
“这是我的错——”
“不是,不是!”洪钧急忙抢着说:“我决不是怪你。”
“你不必解释。怪我、怪你都无用。要紧的是能够不误你的试期。”
洪钧报以苦笑:“我看只有一个办法,”他说:“赶回去办交涉,把那四百两银子弄回来。”
“你跟张庶务商量过了?”
他的确是跟张庶务商量过了,但无结果。张庶务表示,交涉当然可以办,甚至等那人回到烟台,他亦愿意代办交涉。只是试期紧迫,万一索讨不成,误了公车北上之期,岂非两头落空?因为如此,所以对于蔼如的询问,无以为答。
“那是件很渺茫的事,我看趁早死了心吧!”说着,她将捏在手里的一个手巾包,放在桌上,慢慢解开。
那是一方洋纱的手巾,轻飘飘地,一阵风过,能吹得老远。可是包着的东西极重,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。而这张银票上所附着的情义更重;重得洪钧竟不敢接它了。
“这是京里‘四大恒’的票子,南北到处通用。”蔼如忍不住加了一句:“我可只能凑这么多了。”
“你,蔼如,”洪钧强自保持平静“这笔款子是怎么来的?”
“那你就不必问了。”
“不!”他固执地“你不说,我不要。”
“告诉你也没有什么。我把我的首饰卖了两百银子。”
洪钧不言语了。心中万感交集,不知是悲是喜,是难题解消以后所必有的轻松,还是觉得受恩深重,怕难报答的恐惧。
“有句话,我可得先关照。为人吞没那四百两银子,你千万不能提起。不然,我对我娘不好交代。”
“这,这当然,我知道。”
“两百银子怕不够,你先省着用。到了年下,如果市面转好,我再想法子给你寄点钱去。”
此时她的每一个字,他都深印入心版。而言者无意,听者辨一辨她的话,却如芒刺在背,大为不安——市面转好,望海阁中就会大大地热闹;蔼如的收益增加,才能再度接济。想一想她的钱的来路,洪钧恨不得说一句:你马上就“摘牌子”不必再吃这行饭了!
“我在想,”蔼如却未体察到他的心境,只提出她的建议:“或者你直接进京,不省事吗?”
“那怕不行。有许多必带的东西,都在家里。非先回去一趟不可。”
“那也好。”蔼如问说:“打算哪天动身?”她又补了一句“如今不必太匆促了吧?”
当然,说“明天就走”是铩羽而归,急待养息创伤。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,很可以与蔼如盘桓几天,从容赋归。
“是的!”他点点头“我们要好好谈一谈。”说着,起身走到院子里,找店伙吩咐备晚饭。
厨房里已经封了炉子,没有热食可吃。蔼如便劝他,不如回望海阁。洪钧欣然同意,冒着严紧的风霜,相偕步月而归。
深夜行人稀少,即有亲昵的神态,不致惹人注目,所以洪钧用手扶着蔼如的右臂,不断提醒她当心路上的坎坷。他的右手从大襟插入口袋,有汗的手心中,紧紧捏着那张银票,不断地提醒自己当心,别失落了!失落这张银票,除了跳海,只怕没有别的路好走了。
一路上,两个人都在想心事。一直快到望海阁,蔼如方始开口“三爷,”她悄悄叮嘱“如果小王妈问起,你这趟到烟台来干什么?你就说:潘道台有公事托你,别的什么话都不用说。语言态度上留神点,不要露马脚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洪钧心里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:我也很要面子,就你不关照,我也会留神。不过,另有句话,他觉得还是说出来的好。
“蔼如,你呢?”他问“小王妈倘或问到,你一个人晚上出门为什么?跟我又是怎么遇见的?你怎么说?”
蔼如默然不答。这当然是因为想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托词,可以瞒得住小王妈。而洪钧由她的沉默中,亦可以明白:她跟他之间的秘密,也就是他此番受她的援手,至少会有一个人知道,那就是小王妈。
这看来像是矛盾,既不许他露马脚,她自己却又会在小王妈面前透露真相。然而仔细想想,也是人情之常,她不过极力想保住他的虚面子,或者怕他在小王妈面前不好意思而已——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!洪钧直上青云,得力于一位风尘知己的倾力相助,这一事实一定瞒不过天下人,亦不足为耻。如果知恩而报,真个挣一副诰封,双手相赠,如陈銮之报李小红,岂非又是一段人所艳传的佳话?
这一夜谈得很好,上床之前,洪钧笑道:“今天我们同床,可不能共枕。”
这话惹得蔼如很不高兴,而且绝无仅有地现诸词色“谁要跟你共枕!”她冷冷地答说,同时拾起一只绣花枕头,抛向脚后。
“对不起,我不会说话。”洪钧急忙赔笑说道:“我应该这么说,你就明白了:明天我要去烧香,今天应该斋戒。”
“斋戒烧香?”蔼如的脸色缓和了,一面叠被,一面问道:“你要到哪里去烧香?”
“你看到哪里去烧?”
听得这话,蔼如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“怎么啦?你说话颠三倒四的!是你烧香,怎么问我?”她说。
“自然要问你。我们一块儿去烧香。”
这一下,蔼如的笑容收敛了,眨着眼想了一会儿才问:“这是何意思?你先说给我听听看!”
“我们盟个誓。对了,”洪钧突然想到了“应该到关帝庙。”
蔼如心头一震!与兴奋一样多的不安,挤得她心里一阵一阵发紧。缘何盟誓,她可以猜想得到,无非誓不相负。但已有借用唐诗“天涯海角同荣谢”的诺言,何必又多此一举?这样看来,另有誓约,自然是天长地久的终身之盟。
但是,她不能无疑——如果是婚姻之约,他对她如何处置?她在想: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志向,宁愿一辈子不嫁,决不愿屈居偏房。然而洪太太健在,他难道停妻再娶?或者另有其他的两全之道?这一点如果没有弄清楚,就决无什么誓约可盟。
为难的是,这层意思不知怎样表达?面对着灼灼双目逼视,急待答复的洪钧,她不免有窘迫之感,因而便找一句话搪塞:“人之相知,贵相知心。何必闹那些虚文?”
“这话当然不错。不过,没有这番虚文,我好像心里不大踏实。”
“莫非,”蔼如终于把她的感想说了出来“莫非你还不相信我?”
“话不是这么说——”
“该怎么说?”蔼如发觉自己刚才那句话不妥。如果洪钧觉得她已表示心甘情愿做小星,那可是莫大的误会,所以硬抢过他的话来,以便解释:“我说过,人之相知,贵相知心。你能知道我的心,说什么都行;你不知道我的心,说什么也不行!”
这两句话爽脆非凡,洪钧倒楞住了;定一定神,想明白了她的意思,才点点头说:“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?你宁肯吃亏,不肯委屈。你这样子待我,而我竟忍心委屈你,何可为人?”
听得这话,蔼如放了一半心,趁机问道:“那么,你是怎么样的不委屈我呢?”
“这说来话长了!我在我家老太大面前下的是水磨功夫,如今总算商量出一个结果。”洪钧停了一下问道:“你懂不懂什么叫兼桃?”
“怎么不懂?人丁单薄的人家,两房合一子,三房合一子,这个人兼桃叔伯,生下儿子就得承继叔伯之后,是不是这样?”
“是的。”洪钧又问“生于承继叔伯之后,要多子才行;如果只有一个儿子怎么样?”
那还不容易,照一般的习惯,另纳宜男之妾就是。不过蔼如明明知道而不愿这么说,答他一句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那,等我告诉你。”洪钧显得很起劲地“可以为兼桃的那一房,另娶一房妻室。我们弟兄只有我一个人有儿子,我大伯又无后,所以我家老太太决定让我兼桃,为我大伯娶一房儿媳妇,花轿鼓吹,抬到洪家。你道如何?”
说着,洪钧用食指在鼻下一揩,作出得意洋洋的神态,是学的昆腔中小生的“身段”
蔼如却无心欣赏他的这份潇洒。或者说,他的那种近乎得意忘形的神情,在她根本就是视而不见。因为,他的话说到一半,她便已完全了解。但随之而生的是一大疑问,既有此安排,何以早不透露。
照蔼如想,洪家人了单薄,是早就存在的事实;是故要作这样的安排,亦应该早就可成。而洪钧直到此时方始出口,是不是意有所待,倘或此行失望,便作罢论?果尔如此,等于自己花钱买来一个正室的身份,那也太无味了!
她不愿意这样想,这样想法是将洪钧贬得分文不值了。可是事实俱在,竟无以自解。而且那种难以言宣的抑郁,亦竟无法自制,差不多都摆在了脸上。
这使得洪钧惊诧莫名,同时也非常失望,并有些气愤。以他的意料,吐露了这几句真言,她必然会既惊且喜,谁知竟是这样快快不乐的表情,莫非她还嫌他多着一个元配。
于是,他的脸色也阴沉了;颓然倒向椅子,双手交叉,放在小腹上,低着头生闷气的样子。
反而是他这副形态,倒让蔼如生出信心和勇气,心想:他一定有解释,不妨问一问他。
“三爷,”她平静地问:“你是什么时候打定的主意?”
“你指的什么?”
“不就是兼桃那回事吗?”
“我早就这样想了。不过事情没有把握。”洪钧答说:“先要我家老太太点头,这就花了我年把的功夫,才说动了老人家。可是这又不是我一家的事,要族众至亲肯承认,我家老太太为此也很费了一番心血。一直到最近,才疏通成功。”
“喔,原来是这样!”蔼如的心境豁然开朗,歉疚地说:“你一到就告诉我,那——”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。
“我怎么能一到就告诉你?自己前途茫茫,不知是何了局,凭什么向你求婚?”
“求婚!”蔼如默默地、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,有如咀嚼甘蔗,越咬越甜,以致于忘掉说话。
“话都说清楚了。”洪钧问道:“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?”
虽然满心喜悦,千肯万肯,到底也还不好意思亲口许婚。蔼如略有些忸怩地答说:“老太太为我费那么一番心血,我不能不识抬举。不过,你总也得跟我娘说一声。”
“那当然。虽无媒的之言,应有父母之命。我先要看你的意思,再跟你母亲去说。”
“我,我不是说过了吗?”
第二天日中时分,两乘轿子由望海阁抬到关帝庙。等阿翠将蔼如扶出轿时,路人纷纷驻足,因为堂客到关帝庙来烧香,是件稀罕的事。
见此光景,蔼如大为踌躇。她倒不怕路人指指点点,怕的是为洪钧招致飞短流长的传言。且不说洪钧在烟台亦是知名人物,任何一男一女在关帝庙拈香盟誓,亦会被人当作新闻传说。看起来,此事断不可行。
念头转到这里,瞥见洪钧亦将下轿,便急急叮嘱阿翠:“你跟三爷去说:不必在这里烧香了!原轿回去。”
语气紧迫,阿翠连应声都顾不得,掉头奔向后面一乘轿子,匆匆传话。洪钧亦已发觉路人注目,省会得蔼如的用意,自然照办。
原来说停当的,关帝庙烧罢香,回程便到李婆婆那里。此刻自是照原定的行程,双双来报喜讯。这一次是洪钧先到,轿子等在门口;待蔼如下轿,迎上去问道:“是不是你先跟老太太说了,我再进去?”
这是洪钧第一次称李婆婆为“老太太”这三个字入耳,蔼如有异样的感觉,当然也觉得安慰与得意。想到母亲听洪钧改口,以尊称相呼时,不知会如何高兴,不由得便展开了极甜的微笑。
“怎么样?”洪钧在催问了“我看是你先说的好。”
“嗯,嗯!”蔼如连连点头“那你就在堂屋中坐一会。”
于是蔼如满面春风地揭开李婆婆卧室的门帘,只见她母亲安闲地坐在一张铺了棉垫子的藤圈椅上,望着蔼如问道:“听说洪三爷又来了。是不是进京,路过这里?”
“不是!是特为来看娘的。”
“待为来看我?”李婆婆睁大了眼,困惑地问。
“娘!”蔼如的脚步与笑容同样地轻盈。她穿的是一件玄色软缎绣绿叶红花的灰鼠皮袄,仿佛彩蝶似地飞到她母亲身边,蹲下来扶着圈椅的靠手,用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,仰望着李婆婆却是久久无语。
“怎么回事?”李婆婆有些看出来了“看你高兴得这个样子。”
“娘!”蔼如柔声说道:“他答应我了!”
这一下,李婆婆的眼睛也发亮了“他怎么说?”她的语声很刍
“是——”蔼如想了一会,才能长话短说“他早就有了打算。兼桃可以娶两房,不过,要他家老太太点头。她家老太太又顾忌族众至亲说闲话。到最近,才算都弄妥当。”
“噢——”李婆婆长长地舒了口气,两眼乱眨着,终于还是挡不住眼泪。
“娘怎么伤心了呢?”
“不是伤心!我是高兴得过了头。”李婆婆破涕为笑,抚摸着女儿的头说:“终于熬出头了!真不容易。但愿,但愿菩萨保佑,让你走一步帮夫运。”
蔼如笑着回面,顺势起身;依然是踩着轻盈的步子,出了李婆婆的卧室。门外在悄悄偷听的阿翠,迎上来笑道:“小姐,以后管三爷叫什么?是叫姑爷不是?”
“别多嘴!”蔼如故意呵斥着问:“三爷呢?”
“那不是!”顺着阿翠的手指看去,洪钧已经踱着四方步子,很矜持地走了过来,与蔼如交换了一个眼色,彼此点一点头。机警的阿翠立即高高掀起门帘,里外无阻,只见李婆婆正颤巍巍站了起来,似乎亦是在迎洪钧。
“姑爷!”阿翠俏皮地,叫得很响亮“请!”
洪钧警觉到,这是不容有丝毫踌躇的时刻;加快脚步,堆满笑容,进门便喊:“婆婆!”
这是改了称呼,跟着晚辈这么叫,等于自居于家属之列。李婆婆倒很大方,从从容容地答一句:“不敢当!三爷请坐。”
于是互道寒温,平添一番周旋的形迹。等阿翠倒了茶来,只听蔼如在门外喊道:“阿翠,你回去一趟,告诉小王妈,在这里开饭。”
阿翠答应着出门,顺手将门帘放下。洪钧知道蔼如在门外等待动静,便咳嗽一声,俯身向前,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:“我这趟的来意,想来蔼如已经跟婆婆说过了?”
“是的。刚告诉我。”李婆婆毫不含糊地说:“她说得不清楚,我想请三爷亲口说一遍。”
“说得不清楚”是借口,用意是要洪钧正式求婚。他感受到这句话的份量,不敢轻忽,恭恭敬敬地答说:“奉家母之命,求娶令媛。请婆婆成全。”
“喔!”李婆婆问:“说三爷是兼桃?”
“是”
“可以娶两房家小?”
“是的。”洪钧答说:“都是正室。”
“可有大小?”
“没有大小。”
“那么,将来跟你现在这位夫人,是怎样个称呼?”
“算起来是妯娌。口头当然是姊妹称呼。”
“嗯嗯!”李婆婆深表满意,笑容满面地说:“这可真是高攀了。”
“多谢婆婆!”洪钧站起身来,一揖到地。
照规矩应该改口,更应该行大礼,但洪钧没有这么做。门内门外的一双母女,都不免感到不足;也都有同样的想法:不必挑剔了!
因为洪钧不曾改口,李婆婆也不便改口叫“姑爷”仍用旧称:“三爷的庚帖呢?”
洪钧不便说:犹未准备;只说:“不曾带在身边,回头我到客栈里去取。”
“不忙不忙!蔼如的庚帖也得托人去写。”李婆婆换个话题问:“三爷什么时候进京?”
“总在年前年后。”
“哦!”李婆婆又问:“什么时候可以听喜信儿呢?”
洪钧楞了一下方始明白,这“喜信”是指金榜题名,而非洞房花烛。于是答说:“倘或侥幸,在明年四月里就有信息了。”
“是报喜的来报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报到苏州,还是报到这里?”
洪钧蓦然意会,李婆婆看去是个乡里老妪,其实胸有丘壑,极其厉害。那些听来平淡无奇的家常闲谈,却是绵里藏针,一不当心,就会扎手。这“报到苏州,还是报到这里”的一问,等于在探问洪钧以何身份视蔼如?如果只报苏州,不报烟台,便显有轩轻,不以为烟台是他的“岳家”
有此警觉,就不会失言,洪钧从容答说:“也报苏州,也要报这里。”
这下,李婆婆才不作矜持之态,喜孜孜地说:“我们母女,明年四月里专等好音。”
“这,”洪钧顿觉双肩沉重,有不胜负荷之感“只怕会——”
“不会的!”李婆婆抢着说“只要心好,菩萨一定保佑。万一,万一有什么,三爷,你也不要灰心。你迟早要发达的。”
由此开始,便谈些不相干的闲话了。蔼如亦就不须躲开,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,脸上装得没事人似地,仿佛根本不知道洪钧跟她母亲在谈些什么。
见她表情如此,李婆婆和洪钧都体谅她,怕她受窘,亦都刻意不提亲事。可是,别人就不同了。只听脚步杂沓,领头的是小王妈,后面跟着阿翠和打杂的,个个面带笑容,一望而知是来贺喜的。
“恭喜婆婆,恭喜三爷,小姐!”小王妈回首喊道:“拿红毡条来!”
“干什么?”蔼如大声嚷道:“别闹,别闹!”
“是呀!”洪钧也含笑谦辞“不敢当。”
“这个头一定要磕的。快拿红毡条来。”
其实根本就未曾携红毡条来,小王妈亦不过口头客气而已。闹过一阵,终于是李婆婆出言劝阻,方始作罢,只行常礼道贺。
接着,便开饭了。小王妈一面安置席面,一面又说客气话,不曾备得什么好菜,委屈“姑爷”之类。倒使得一向熟不拘礼的洪钧,大感局促。
“你别闹这些虚文了!”李婆婆向小王妈说“倒是有句很正经的话,你听着:打今天起,小姐不在望海阁住了。你看是挪到这里来住,还是另外找房子呢?”
听得这话,洪钧和蔼如不约而同地发一声:“哦!”是被提醒了,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。否则还不算从良。
“哦!”小王妈却不怎么起劲,反问一句:“婆婆看呢?”
原来小王妈在望海阁无当家人之名,有当家人之实,她不能不打打算盘。局账向例三节结算,而年节尤关重要。如果蔼如此时“摘牌子”禀报县衙门“脱籍从良”上千银子的局账就很难收得到了。而平时凭折子所取的柴米油盐、鸡鱼鸭肉,这一大笔伙食,却少不得人家分文。倘是王孙巨贾,量珠来聘,上千银子也吃亏得起;甚至报些虚账,亦不愁没有着落。如今看洪钧与蔼如的这段姻缘,颇有鼓儿词上所描画的“落难公子与千金小姐后花园私订终身”的味道,往后的荣华富贵是另一回事,眼前不能先落个债主盈门,无以搪塞的结局。所以她淡淡地敷衍着李婆婆,而心里却另有打算。
其实,李婆婆又何尝不知道?只是当着洪钧,特意这样说法,表示从今以后,蔼如就是洪家未过门的媳妇了。因此,当饭罢洪钧告辞,她叮嘱蔼如陪他回望海阁,用意即在便于与小王妈密谈。
“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。”李婆婆问道:“你看这头亲事怎么样?”
小王妈当然挑好听的说:“真正郎才女貌,天生一对。小姐上花轿的时候,凤冠霞帔打扮起来,不知道怎么样漂亮呢?”
“就是为了一顶花轿。有这样的收缘结果,将来还可以回得去徐州老家。”李婆婆皱眉说:“不过,往后这年把的日子,怕不大好过。”
“就是这话啰。”小王妈趁势接口“婆婆,摘牌子容易,不过
“我知道!”李婆婆有力地挥一挥手“你不用往下说了。只说该怎么办?客人当然是不能接了。”
这一点,小王妈也知道,是决不能迁就更改的。刚才听阿翠来报喜之后,就已细细想过,筹得了一个自以为可行的办法,此时从容答道:“事情是办得早了一点。还有一个多月过年,那时摘牌子就好了。现在对外只有先瞒着。”
“这瞒得过去吗?”
“当然瞒得过去,只要大家嘴上当心些就是了。”小王妈说:“也不必另找房子,让小姐今天就搬了来陪婆婆。有客人上门,只说小姐病了。这样混到年底,能把局账收到八成,今年这个年,就可以过得去了。”
“这是你的如意算盘,我看不那么容易。你倒再想想看。”
“不用想!”我还有一步棋。婆婆不说,我不必说;婆婆说了,可见我这步棋想得不错。”小王妈忽然叹口气:“当时照我的意思,多弄两个人就好了。”
李婆婆立即省悟“你是说哪里借个人代为应酬?”她问。
“是的。”小王妈说:“望海阁这块牌子很响,索性把地方顶了出去。不过,暂时不必说破,有人要请客,要打牌,原班人马伺候,只是小姐再不露面就是。”
“这好!”李婆婆欣然同意,而且很夸奖小王妈“你这一步棋很高。这一来大家仍旧有口饭吃,再好不过。”
“而且望海阁顶出去,也可以收一笔钱。不过,当初‘铺房间’装修,是花了大钱,如今到底旧了,不好跟人家多要价。婆婆倒说个数目看。”
李婆婆想了一下,慨然答说:“数目你去斟酌接手的人,只要肯留下咱们原来的人,我就少要点也算了。”
“婆婆这么厚道,老天保佑,姑爷一定高中。婆婆真着实还有一步老运呢!”
于是,蔼如当天就搬来陪母亲,真的做“养在深闺”的“小姐”了。洪钧当然不能独宿望海阁,仍回客栈去住。每天来陪蔼如和李婆婆闲话,直到吃了晚饭才回去。做了三天江南人所说的“毛脚女婿”第四天要动身了。
“明天要走了。”洪钧悄悄跟蔼如说:“今天晚上你在客栈里陪我,作个长夜之谈。如何?”
“长夜之谈”是托词,洪钧所希望的,无非“被翻红浪”的一夜缱绻。蔼如峻然拒绝,只有两个字:“不行!”
洪钧知道她的性情,是这样斩钉截铁地说“不行”就一定不行;不由得面现怏怏之色。
“你也真是!”蔼如有些心软了,柔声说道:“往后的日子长着呢?就不能为我委屈一夜?。”
“好了!好了!你不用看得那么认真。”洪钧的心情一变,只想到蔼如的好处,也佩服她真能出淤泥而不染,小节上亦一丝不苟,便由衷地说了句:“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蔼如!洪钧绝不相负。”
这是极好的好话,而蔼如听来却有些刺耳;觉得此刻并不是盟誓的时候,何以好端端地有此表白?
一个念头未曾转完,洪钧又开口了“昨天我到关帝庙去求了一支签。签词很奇,令人不敢相信。”
“怎么说法?”
“似乎说我有鼎甲之望,这,这太奢望了。”
“那也不见得。莫非你就不配点状元?”蔼如激励他说:“三爷,你切不可妄自菲薄。从前有人不作第二人想,到头来果然大魁天下。你也要有此抱负才好。”
“你可千万不要存这样的想法。”洪钧很认真地说:“不然,你会失望。”
“对你,我不会失望的。”
“这,”洪钧不安地“我可真得好好巴结一番了。”
“对!只要你肯巴结上进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穷通富贵有命,我看得开的。”
“这才是!”洪钧转为欣慰“你要让我心境轻松些,心境轻松,文思才会如不竭之泉,源源不绝。”
“身子也要紧!精神好,文思才会源源不绝。”
蔼如怜借地捏一捏他的手臂“你比上一回来,又瘦了些。”
洪钧心想,南北奔波,忧劳交加,如何不瘦?但这话他不肯明白道破,换了个说法:“俗语说:‘心广体胖’,以后就好了。”
这表示他眼前没有什么忧烦,蔼如自觉得安慰。不自觉将头一侧,偎依在他胸前,听他的心跳,与自己的脉搏,若合符节。夫妇一体,呼吸相通;这一转念问,才确切体认到自己与洪钧的关系,自今以后祸福相共,密不可分了。
“吃了宵夜,你早点回去吧!”蔼如觉得来日方长,很容易地抛开了离愁别绪“明天上船,我就不送你了。”
“明天不必你送,今晚我可要多待会儿。你可别撵我!”
蔼如笑笑不作声,掀帘出了内室,直到厨房。只见小王妈正在忙着——这顿宵夜,当作别宴,整治得格外丰盛,但只有蔼如陪着洪钧享用。
吃到一半,李婆婆命阿翠来唤蔼如。见了面,却无别话,只说:“你在这里坐一会,别出去!”
“娘”蔼如问道“这是什么花样?”
“有好些话,都得问问清楚。你不肯开口,我也不便追根究底,让小王妈去跟他谈。”
“姑爷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?”
这开门见山的一问,就让洪钧难以回答。想一想,很吃力地说:“我想,总要明年秋天。”
“日子随姑爷定。”小王妈说“婆婆的意思,是越早越好。”
“我又何尝不想早。不过,这是件大事,不可以马马虎虎。”
“正是这话!”小王妈紧接着他的话问:“不知道三爷想请哪位做大煤老爷?”
庚帖是当面交换过了,洪钧用随身所携的一块汉玉,聊当聘礼。女家回了一方家藏的端砚,作为信物。但照规矩男女两家都该请一位衣冠中人做大媒,洪钧还不曾思考及此,所以听得这话,又是一愣。
“总是海关上的老爷?”小王妈似猜测、似暗示地说。
洪钧在海关上没有什么知交;而且他受蔼如接济这件事,海关旧友,多少有些知道,亦正中他的忌讳,自然不愿意他们做媒人。不过由她的话,他倒想到了一个人,可用来搪塞。
“你还记得张二老爷吗?”
“怎么不记得?不是姑爷的拜把弟兄?”小王妈问:“张二老爷如今在哪里?”
“在外省做官。”洪钧摆出极有把握的表情“我们的交情够;到时候,他一定很高兴来做这个现成媒人。”
“喔!”小王妈很高兴地说“能请张二老爷来做大媒,是太好了。”
洪钧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;言不由衷,自觉惭愧,不过迫于情势,也只好这样说假话敷衍。
“姑爷!”一直言词畅利的小王妈,忽然有些难于出口了“我是瞎说的话,姑爷可别嫌忌讳。明年金榜出来,高高中了,自然是秋天办喜事。倘或一时运气还不到,喜事是不是也照办呢?”
这自是大成疑问的事;简直可说是决办不到的事!首先办喜事的花费便无着落。就算有着落,办这样一件喜事,在旁人看,便作恕词,亦是不急之务。刻薄些的,更不知如何菲薄。但是,这又是无法实说的话,洪钧只有避开正面,从侧面去回答。
“这你们可以放心,我一定会中。”
“是的。大家都这样在想。看起来明年秋天,一定要办喜事。我们小姐的嫁妆,倒要早早预备。”小王妈紧接着说:“办喜事当然不容易;不过只要姑爷拿定了主意,就有难处,也难不倒婆婆。”
这是很明显的暗示,倘若洪钧落第,一时无法筹措办喜事的费用,李婆婆亦愿资助。了解到这一层,洪钧算是放了一半心,点点头说:“我的主意是早拿定了。到时候若有难处,大家商量着办。”
“正是。就这么说了!”小王妈拿起酒壶为洪钧斟满“人逢喜事精神爽,姑爷宽用一杯。”然后,微笑着退了出去,去向李婆婆复命。
当着蔼如的面,小王妈细说了经过,李婆婆长长地舒了口气:“这一下,才真的可以放心了!”
而蔼如却不这么想。首先,请张仲襄路远迢迢地回来做大媒,就是件很渺茫的事。不过,念头一转到此,立刻自责不应该不信任洪钧,因而也就不愿再往下想。
“你去吧!”李婆婆对女儿说:“我看,该下饺子了。”
这意思是不让洪钧多喝酒,蔼如也是这样想。“骑马行船三分险”带着宿醉坐上小舢舨,接驳到停泊在港湾中间的海船,是件很危险的事。
“酒够了吧?”蔼如温柔地按着洪钧的手说:“我替你去下饺子,羊肉西葫芦的馅儿。”
这是洪钧最喜爱的饺子。感于柔情,洪钧虽然还想借酒来冲淡由小王妈所挑起来的心事,毕竟还是依从了。
吃完宵夜又喝茶;先闲聊,后话别,磨到曙色将露,蔼如可真忍不住了“你该动身了吧?”她说“回客栈只怕睡不到两个时辰。”
“哦!真得走了。”洪钧矍然而起“我跟婆婆去辞行。”
“不必了!都睡得正沉。我送你出门。”
唤起阿翠点灯笼,蔼如亲自送洪钧出门,只见凉月在天,霜风凄紧,不由得便一哆嗦。
“外面冷。”洪钧劝阻着“就送到这里吧!”
“你一路保重。”蔼如将身子转过去,背着月光,不愿让他看到她的脸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得失不必看得太重。”
“我知道!”洪钧点点头,想说什么,却又记不起想说什么,只握住蔼如的手不放。
蔼如亦是如此。彼此沉默着,都觉得相聚在一起的时候,为什么不夜以继日地谈个痛快?如今失悔嫌迟了。
“有话都在信里说吧!”终于是蔼如抽回了她的手“饮食冷暖,自己当心。别忘了常来信,哪怕三言两语,只要让我知道平安就好。”
“我一定会写。”洪钧停了一下,用很清楚的声音念道:“‘天涯海角同荣谢,心有灵犀一点通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