递给老人道:“我吵你了,这一点儿钱,让你上小茶馆喝壶水罢。”老人道:“什么话!要你花钱。”说时,他搓着两只枯瘦的巴掌,眼睛望着毛钱票笑。金荣趁此,便塞在那老人手上了。老人将钱票收起,笑着说道:“我是这里收房钱的王爷叫来的,东家我也不认识。你要打听这里的事,找那王爷便知道。这几日他常来,来了就在胡同口上大酒缸呆着。你到大酒缸那里去找他,准没有错。”金荣道:“我怎样认得他?”老人道:“他那个样子容易认,满脸的酒泡,一个大红鼻子,三十上下年纪,说话是山东口音。那大酒缸,除了他,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。”正说话时,一阵叮叮当当的小锣响。听那响声,正在院墙外面,大概是小胡同里,铜匠担子过去了。金荣道:“这墙外面,是什么地方?”老人道:“是落花胡同。”金荣心里明白了,想道:我们七爷对于这事,真也想得周到。看这一所房子,连前门到后墙,都看了一周呢。既打了这个傻主意,大概非将房子弄到手是不罢休的。那老人道:“你要打听这事,是想赁这房子吗?”金荣便含糊答应道:“是的。但是房东既然要盖房,那是赁不成了。”老人道:“不要紧,你运动运动那王爷就成了。”说着,低了一低声音道:“咱们都是和人家办事的人,你还有什么不明白?”金荣笑着点了一点头,便走出大门来。那老头还说道:“你若是再来,只管敲门,我是一天到晚在这里呆着的。”金荣知道是那几毛钱的力量,含笑答应去了。他想,既来一趟,索性把事情办个彻底,因此就先到大酒缸去喝酒,打听打听姓王的什么时候来。
也是事有凑巧,不到半个钟头,就有一位酒糟面孔的人,自外面来。金荣看他那样子,正和那老头说的一般无二。金荣见他一进门,连忙站起身来相让。那人看金荣样子,猜是同道朋友,也就点了一个头。金荣道:“尊驾贵姓王吗?”那人道:“对了,我叫王得胜。尊驾认得我?”金荣道:“倒好像那里会过一面,只是记不起来。”说着,便让王得胜一处坐下,先就给他要了一壶白干。王得胜见人让他喝酒,他就一喜,觉得金荣是诚心来交朋友的。只谦让了一下,也就安之若素。金荣道:“我和你打听一件事,那圈子胡同十二号的房子,是贵东家的吗?”王得胜道:“是的。”金荣道:“现空在那儿呢,为什么不赁出去?”王得胜道:“东家要翻盖新的呢。”金荣道:“我也知道,不过那房子老空着,到什么时候才赁出去呢?反正盖好了赁出去,是得钱,不盖好了赁出去,也是得钱。若是现在有人要赁,我看赁出去也好。”王得胜知道他是要求赁房子的,便道:“这话也是。不过房东他要盖了新的再赁,他有他的算盘,我们哪里知道。”金荣道:“敝东是因有一桩事要在这圈子胡同办,一刻儿工夫,这里又没有房子出赁,没有办法。恰好你这里房子空出来了,所以很想赁过来。至于房钱要多少,那倒好商量。”王得胜想了一想,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,非赁这房子不可。便道:“敝东家房子有的是,他倒不在乎几个租钱。”金荣道:“这是咱们哥儿们自己说话,不必相瞒。我看王爷就能给贵东家作一大半主,只要你能凑合凑合,一定可以办成功的。再不然的话,这房子也很狼狈了。若是贵东家能出让,价钱一层,只要酌乎其中,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。”王得胜见他索性进一步,要买这房子,心里倒很诧异起来。心想,难道我这房子出宝贝吗?何以这个样子要得厉害?于是就丢了房子不谈,慢慢地探问金荣东家是谁,为什么喜事不办?从头到尾,盘问个不了。金荣一想,若是不把话说明,王得胜一定要当作一种的发财买卖做,一辈子也说不拢。便把这屋是少爷要住的话说明了。至于要住的目的呢,就是为着要娶这附近一个姑娘作外室。王得胜喝了几杯酒,未免有些醉意,笑着问道:“我打听打听,是哪家的姑娘?”金荣道:“我也不知道,反正总离这房子不远。”王得胜想了一想,笑道:“哦!我知道了,一定是落花胡同冷家的。这两条胡同,就要算她长得标致。她住着的屋子,也是我们的,难怪你们少爷要想住这房子了。既然是你金府上要买,有的是钱,只要你舍得价钱,管他三七二十一,我就劝敝东卖了。”金荣道:“那末,你看要多少钱?”王得胜道:“大概总要在一万以上吧?”金荣笑道:“这所房子,屋是没用了,就剩一块地皮,哪里值得许多?”王得胜道:“要以平常论,怕不是只值四五千块钱,现在你一个要买,一个不卖,不出大价钱哪行?再说,我还是白说一句,东家的意思,我还不知道呢。”金荣见有了一些眉目,越发钉着往下说。约了明天上午,再在此地相会。今日各人告诉东家,商量此事。
当时会了酒钱,走回家去,对燕西一头一尾说了。燕西大喜,马上就叫金荣分付开车,带着金荣坐了汽车,就到圈子胡同来看房子。燕西进去看了一遍,觉得屋子实在太旧。但是一到后院,他一看看隔壁,脸上忽露出笑意,好象记起了什么似的。于是带着金荣,绕道走到落花胡同那屋后身来看了一会,果然前日晚上所看的那一排树,正是后院。那屋和冷家紧隔壁。冷家门那边,记得有一块界石,这时一看,正是在墙转角处。一看那界石上的字,和这边墙脚下界石上的字,恰是一样,同是三槐堂界四个字。燕西笑对金荣道:“那姓王的,不是说冷家住的房,也是他的吗?这一看,果然不错。你告诉他,我全买了。”金荣道:“那边一所破屋,他就要一万,这边屋虽然很小,却是好好的,怕又不要三四千吗?”燕西道:“哪要你和我心痛花钱,你只把事情弄得好好的也就得了。”燕西看了一遍,正是高兴。心里盘算着,就派他一万吧,反正总值个六七千,那吃亏也有限,只当一场大赌输了。我那存款折上记得还有六七千块钱,各处凑着借三四千,也不值什么,这事就妥了。看了一遍,计划一遍,甚是高兴。回得家去什么也不过问,一直就回卧室,去盘自己的帐。可是在床底下那小保险箱子里,将存折拿出来一看,大为失望,只有二千多块钱了。自己好生疑惑,心想,我怎样就把钱花去许多?便从头至尾,将帐看了一看,觉得也差不多。这时,玻璃窗上,发出一种磨擦的声音。猛然一抬头,只见窗子外,一个花衣服的影子一闪。燕西问道:“谁?”窗子外有人笑着答道:“是我。”燕西笑道:“小怜,你进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小怜道:“我不进来。你有什么事?”燕西道:“真有事,你进来。”小怜道:“巧啦!我来了,你就有事。我不来呢,你这事叫谁做去?”燕西道:“你不信,我也没法,我自己做罢。”小怜道:“真有事吗?进来就进来,你反正不能吃我下去。”说时,笑着进来了。燕西见她穿了一件白底印蓝竹叶的印度布长衫,笑道:“骇我一跳,我怕是南海观世音出现了呢。”小怜笑道:“这是我新做的一件衣服,你看好不好?”燕西道:“好!好得很!我不是说了,象观音大士吧?”小怜道:“你是笑我,哪是说好哩?”燕西笑道:“你别动,让我仔细看看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,歪着头对小怜周身故意仔细地看。小怜道:“我知道你没有什么事吗。”说毕,掉转身子就要跑。燕西一把将她衣裳拖住,说道:“真有事,你别跑。”说着,就把扔在沙发椅上的存折,捡了起来,递给小怜道:“劳你驾,给我细细地算一算,帐目没有错吗?”小怜道:“你自己为什么不算?”燕西道:“我是个粗心人,几毛几分的,我就嫌它麻烦,懒算得。可是不算几毛几分,又合不起总数来。我知道你的心最细,所以请你算一算。”小怜笑着把一只左眼睛目夹铝鞯哪了一下,又把嘴一努,说道:“别灌米汤了。”燕西道:“怪呀!这灌米汤一句话,你又在哪里学来的?”说时,握着小怜一只手,笑道:“我为什么要灌你的米汤?”小怜的手一挥,说道:“别闹,让人看见了,成什么样子?要我算不要我算?要我算,你就坐在一边不许动。不要我算,我就走了。”说完,身子一扭,脸朝着外,就有想走的样了。燕西连忙抢上前,挡住门,两手一伸开,说道:“别走!别走!就让你好好地算,我坐在一边不动,这还不行吗?”小怜道:“那就行。”便坐在桌子边,用笔算法一笔一笔的,把那存折上的帐算起来。她算帐时,依旧不住地用眼睛瞟着燕西,看他动不动。燕西只是微笑,身子刚一起,小怜扔笔就跑。跑到窗子外,然后说道:“我知道你要动手动脚呢。”燕西在屋子里说道:“叫你算帐,你怎样不算完就跑了?”小怜道:“我都算完了,没有错。”燕西道:“总数是多少?”小怜道:“那存折上不写得清清楚楚吗?还问我作什么?”说时,人已走远了。燕西自言自语道:“这东西,喜欢撩人,撩了人,又要跑,矫情极了。哪一天我总要收拾收拾她!”猛一抬头,只见张顺站在面前,不由得脸上一红。说道:“进来作什么?”张顺道:“不是七爷叫我吗?”燕西道:“谁叫了你?”张顺笑道:“你还按着铃呢。”燕西低头一看,果然自己手按在电铃机上。笑道:“我是叫金荣。”张顺道:“七爷不是叫他出去了吗?”燕西道:“那就算了罢。”张顺摸不着头脑,自走了。燕西捡起存款折,把数目又看了一遍,心想,这个数目和预算差得太多了,怎样能够买房呢?现在只有两个法子,第一个法子到银行里去透支一笔,第二个法子是零碎借去。不过第一着,怕碰钉子,还是实行第二着罢。他主意已定,于是实行第二着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