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“这是迷信的事,我们青年人,学这个作什么,那不是消磨自己的志气?”清秋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,这是老妈妈干的事,我们哪里干得来这个?可是我们有个老教员,老是说好,再三再四地教我写一部经,我可真不愿写呢,金先生既不学佛,要抄经作什么?”燕西笑道:“实在写得太好了,我想要了去,裱糊起来挂在书房里呢。不过我这人未免得陇望蜀,倒是请你写了一把扇子,这会子又要这部经,太不知足了。”
清秋还没有回话呢,忽然后面有人说道:“清秋,你就把那个送金先生罢,你再抄一本得了,这值什么呢?”回头看时,原来是冷太太进来了。燕西道:“冷伯母你瞧,我又来胡闹了。你说要全部的,那太费事了,随便给我写一张两张就成。”清秋道:“那样也不成一个格式呀。真是金先生要的话,我仔仔细细地写一个小条幅奉送罢燕西笑道:“那就更好了,正是我不好出口的话哩。”冷太太道:“这值什么呢,将来放了暑假,就写个十张八张,也有的是工夫呀。”她所以说出这样的话,正因为燕西送来的东西太多了,老是愁着没有什么回报人家,现在人家既愿要一张字,正可藉此了心愿。清秋个人,也是这样想,而且她更要推进一层,以为看他那种情形,对于我是十分钦慕的,不然,要是出于随便的话,为什么送我一次东西又送一次东西,我老是这样收着,心里也有些不过意。现在他既要拿字去裱糊,恐怕在字的好坏问题以外,还存有别的意思。关于这一层,我且不问他,只要我办得到,这一点小人情,落得依允的。她这样想着,所以当日下午,她亲自到街上去,买了一幅绢子,工工整整地将庾信那篇春赋,一字不遗写了一个横条。后面落着款:燕然居士雅正,双修阁主某年月日午晴,读庾子山春赋既已,楷书于枣花帘底,茶熟香沉之畔。写完之后,照样的也配了一个玻璃架子,送给燕西,这庾信的春赋,本来也很清丽的,加上清秋这种簪花格的字,真是二难并具了。绢子原来极薄,清秋在那下面,托了一幅大红绫子,隔着玻璃映将出来,正是飞霞断红色,非常好看。
燕西得着,非常地欢喜。他的欢喜,并不在这一张字上,心想,他从来未见清秋对他有这样恳切的表示。据这样看来,她对于我,是不能说绝对没有意思的。在这个时候,应该私自写一封信给她,表示谢意,一面说些钦慕的话,然后看她怎样答复,信怕落了痕迹,最好是寄给她一首诗,可惜自己的诗,做得要不得,只好从写信入手了。咳!不要谈到写信,自己几乎有半个月没有动笔了。再说,象乌二小姐、密斯邱,那只要用钢笔蘸红墨水,用上好的西式信笺,随便写几句白话都成了。对于她若是用这种手腕,那是不合宜的。前几天对于这件事,本也筹划了一番,将风情尺牍,香艳尺牍,买了好几部,仔细查了一查。可是好看的文字虽多,全篇能合用的,简直没有。要说寻章摘句,弄成一篇吧,那些文字,十句倒有八句是典故,究竟能用不能用,自己又没有把握,实在也不敢动手。因此踌躇了半天,还不曾决定办法。后来一想,长日如年,反正也没有什么事,慢慢地凑合一篇试试看。这样想着,将房门帘子垂下。将几部尺牍书和一部辞源,一齐摊在桌上,先要把用的句子,抄着凑成一篇草稿,然后把自己不十分明了的句子,在辞源上一句一句,把它找出娘家来,由上午找到上灯时候,居然没有出门。伺候的几个听差,未免大加诧异。心想,从来也没有看过我们七爷这样用功的,莫非他金氏门中快要转运了?大家走他门口过来过去,也是悄悄然的,不是燕西按铃,不敢进去。燕西在里面,做起来,也不过如此,只是前后查了几十回辞源,把脑袋都查晕了。伸了一个懒腰,道了一声哎哟,人才舒服些,然后站起身来,走到院子外来,吸吸新鲜空气,信足所之,不由得走到冷家大门这边来。只见一个老妈子捧着两个扁纸盒子进去,这大门边,早由燕西那边的电灯,牵了线过来,安上电灯了。在灯光之下,看见那纸盒子上面,贴着一张红纸剪的寿字。燕西一看,忽然心里一动,心想,他家是谁过生日,送这样的寿礼。便在门口站了一会,等那送礼的人出来。不多一会,果然出来了,却是韩妈随在后面,出来关门。燕西笑道:“这个送礼的人,多么晚啦。”他说这句话,原是指着天气晚了,韩妈却误会了意思。笑道:“就因为这样,才等不及明日,就送来了。”燕西道:“送礼的是谁?”韩妈道:“是梅家小姐,还是新娘子啦。”燕西道:“是你们小姐的同学吧?”韩妈道:“你怎样知道?”燕西道:“不是没有两天,你小姐还去吃过喜酒的吗?”韩妈道:“对了,她和我们小姐最好不过,不是作新娘子,也许明天亲自来哩。”燕西道:“明天是冷小姐的生日,你该有面吃了。”韩妈笑道:“金少爷,我们小姐明天生日,你怎样知道?”燕西道:“我早就知道了,是你们舅老爷告诉我的呢。我的礼物,是要到过生日的那天,才送去的。”韩妈道:“你可别多礼。原是我们太太怕让你知道了,又要你费事,所以才瞒着。你要一多礼,我们太太,又要说是我嘴不稳,说出来的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的嘴还不稳吗?不是我说出来了,你一辈子也不肯认帐哩。”说毕,笑着回家去了。
他得了这一个消息,真是如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,把围解了,这一下子,要写信,不愁没有题目可找了。自己想了一想,既然是人家的生日,总要送她一样最合宜的东西才好。据我想,她现在最羡慕的,恐怕要算珍珠项圈,我明天起个早,就到乌斯洋行去买一串送她。我还存着有两千块钱,拚了一千五六百块钱,买一串上中等的送她。不过这样的重礼,人家不会生出疑心来,不肯收吗?大概不会吧,等她不受,我再退回洋行去,也不要紧,好在是老主顾,不成问题。无论如何,她也不过觉着礼重些罢了,还能说我不是吗?主意想定,就是这样办。再一查那风情尺牍刚好有贺女子生日,和送珍珠的两篇,两篇凑在一处就是一篇很合适的信了。到了这时,白天用的那番工夫,总算是没白费,顺手一把将草稿捏在手里就是一顿搓,把它搓成一个纸团儿,扔在字纸篓里。于是重新摊开香艳尺牍和风情尺牍来,把选的那两篇揣摩了一会,一个去了前半段,一个去了后半段。稍微添改几个字,倒也可用,如是便先行录起草稿来。那信是:
清秋女士雅鉴:一帘瑞气,青鸟传来。知仙桃垂熟之期,值玉树花开之会。恍然昨夕灯花,今朝鹊喜,不为无故。女士锦秀华年,芝兰慧质,故是明月前身,青年不老。燕尝瞻清范,倍切心仪,今夕何夕,能毋申祝?则有廉州微物,泉底馀珍,尝自家藏,未获爱者。今谨效赠剑之忱,藉作南山之颂,敢云邀怜掌上,比之寒光,取其记事,使有所托耳!驰书申贺,遥祝福慧无疆!
金燕西顿首
自己看了又看,觉得还可以,信以南山之颂,在书信里本是藉作投桃之报。这是晓得的,平常的信上,都有这句话,不是贺寿用的。因此参照尺牍上别一段来改了。能毋申祝,接则有两个字,就是两篇一半,合拢的地方,觉得十分恰合,天衣无缝。自己看了一遍,又念了一遍,很是得意,便拿了信纸,写将出来。燕西闹了半夜,将信写完。次日早上,便坐着汽车,到乌斯洋行,买了一串珠圈回来。不说别的,就是盛珠子的那盒子,也就格外漂亮,盒子是长方形的,乃是墨绿色的天鹅绒,糊成外表,周围用水钻嵌着花边。盒子里面是紫色锻子,白色的珠子,放在上面非常好看。而且盒子里面早搁上了香精,将盒子盖打开,扑面一阵香气,燕西买了非常满意。立时分付金荣,暗暗地把韩妈叫了来。先在抽屉里,掏了两块钱,交给她道:“这个是给你的,你收下罢。”韩妈右手伸着巴掌,将钱接住。左手搔着两眼的痒,笑道:“不!金少爷!又花你的钱。”燕西道:“你收下罢。我既然给你,就不收回来的。”韩妈将身子蹲了一蹲,笑着说道:“谢谢你啦。”燕西先将那个盒子交给她道:“这个东西你交给太太,你说今天是小姐生日,我来不及买什么东西,就只来了一挂珠子。这是外国洋行里,再三让来的,不能退回,请你太太千万收下。”韩妈逐句答应着。燕西又在身上掏一封信来,把脸格外装着沉重些说道:“这一封信,是给你家大小姐拜寿的,请你交在她手里。”韩妈答应是,然后又道了谢,回身要走。燕西又把她叫回来,含着笑说道:“这个信,你不要当着你太太的面拿出来。”韩妈也笑着说:“知道。”她拿了这珠圈回家,就送给冷太太看,说是金少爷送我们小姐的寿礼。这是人家特意买的,我们自然是要收下来的。冷太太将那盒子拿过来,就知道是一件贵重的东西,等到盒子打开一看,只见里面是一串珠子,不觉大声叫了一声哎哟!便问道:“这是那金少爷交给你的吗?”韩妈道:“是的。”冷太太道:“那我们怎能受人家这样重的大礼,那非退回去不可。”韩妈道:“人家既然送来了,我还能退回去,不是扫了人家的面子吗?我可不管送。”冷太太道:“你说话也不知道轻重。你猜猜,这珠子要值多少钱?”韩妈道:“值多少钱呢,还能够贵似金子吗?也不过几十块钱罢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几十块钱?十个几十块钱,也不止呢。”韩妈道:“值那么些钱?”冷太太道:“可不是,你想,我们和人家有什么交情,能受那重的礼吗?你这就替我送回去罢。”韩妈一想,自己先接了人家两块钱,若是送回去,差事没有办到,第二回就没有指望了。便说道:“这个东西太贵重,我不敢拿,若是一失手摔在地下砸了,拆老骨头也赔不起呢。”
她们正在这里说话,清秋走了出来,冷太太顺手将盒子递给她,说道:“你看,送我们这样重的大礼,这还了得!”清秋将盒子接过来看见是一串珠子,也是心里一跳。她用两个指头将珠子捏了起来,先挂在手腕上看看,回头又挂在脖子上,把镜子照了一照,便对冷太太道:“这挂珠子真好,恐怕比梅小姐的那一挂,还要好些。”冷太太道:“当然好些,这是在洋行里挑了来的哩。”清秋将珠子取下,缓缓放在盒子里,手托着盒子,又看了一看。冷太太见她爱不忍释,看在她过生日的这一天,不忍扫她的兴,没有说收下,也没有说退还。便由清秋将那个天鹅绒盒子,放在枕头桌上。当这个时候,韩妈跟着清秋进来,缓缓地将那信,搁在盒子边。说道:“金少爷送这东西来的时候,还有一封信呢。”清秋听了这话,心里又是一跳。心想,他和我一墙之隔,常常可以见面,要写什么信?便道:“哦!还有封信吗?让我看看。”说着,从从容容,将信拆开,拿着信从头一看,两手一扬道:“没有什么,不过是说叫我们把东西收下呢,你把信给太太看了吗?”韩妈道:“没有。”清秋道:“你不要告诉她罢,她是这个脾气,越叫她收下,她越是不收下的。这挂珠子,我是很爱,舍不得退还人家呢。”韩妈道:“是呀,我也是这么想,太贵的东西,我们没有钱买。人家送我们,我们就收下罢。”清秋等韩妈走了,关上房门,睡在床上,避到帐子里,把那信从衣袋里掏出来,重新看了一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