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bsp;睡得模模糊糊,觉得脸上有一样软和的东西,挨了一下。睁眼看时,却是燕西伏在床沿上,他身上穿的西服,外面罩着大衣,还没有脱下,看那样子,大概还是刚刚回来。因为自己实在没有睡够,将眼睛重闭了一闭,然后才睁开眼来。燕西笑道:“昨晚上等我等到很夜深吧?真是对不住。他们死乞白赖地拉我打牌,还不许打电话,闹到半夜,我又怕回来了,惊天动地。就在刘家客厅里火炉边下,胡乱睡了两个钟头。”清秋连忙扶着枕头,坐起来道:“你简直胡闹,这样大冷天,怎么在外熬一夜?我摸摸你手看。”说时,一摸燕西的手,冷得冰骨。连忙就把他两手一拖。拖到怀里来,说是:“我给你暖和暖和罢。”燕西连忙将手向回一抽,笑道:“我哪能那样不问良心,冰冷的手伸到你怀里去暖和,哎呀,怎么回事?你眼睛红得这样厉害。”说时,将头就到清秋脸边,对她的眼睛仔细看了一看,轻轻地问道:“小妹妹,昨晚上你哭了吗?”清秋用手将他的头一推,笑道:“胡说,好好的哭什么?”燕西笑道:“你不要赖,你眼睛红得这样,你还以为人家看不出来吗?”于是走到后房洗澡兼梳妆室里,取了一面镜子来,递给清秋手里,笑道:“你看看,我说谎吗?”清秋将镜子接过来,映着光一看,两只眼睛珠长满了红丝,简直可以说红了一半。将镜子向被上一扔,笑道:“你还说呢?这都是昨晚上等你,熬夜熬出来的。”燕西笑道:“难道你一晚上没有睡吗?”清秋道:“睡不多一会儿,你把我吵醒的,可以说一晚上没有睡着。”燕西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睡罢。时候还早着哩,还不到八点钟,他们都还没有起来呢。”燕西一面说着,一面脱了大衣,卸下领带。清秋道:“你为什么都解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还要睡一会儿。”清秋手撑着枕头,连忙爬起来,笑道:“不行,你要上床来睡,我就起来。”燕西见她穿了一件水红绒紧身儿,周身绣着绿牙条。胸前面还用细线绣了一个鸡心。脖子下面,挖着方领。燕西一伸手就按住她道:“别起来,别起来。”清秋将他手一拨道:“冰冷的手,不要乱摸。”燕西道:“刚才你说我的手冰冷,还给我暖和暖和,这会子你又怕冷。”清秋道:“不和你说这些,你睡不睡?你要睡,我就起来,你不睡,我躺一会子。”燕西道:“你忍心让我熬着不睡吗?”清秋道:“你不会到书房里睡去?”燕西道:“书房里的铺盖,早收拾起来了,这会子你叫我去睡空床吗?”清秋见他如此说,一面披衣,一面起身下床。燕西道:“你真不睡了吗?”清秋笑道:“你睡你的,我睡不睡,关你什么事?”燕西伸了一个懒腰,笑道:“你真不睡,我就用不着客气了。”于是清秋起来,燕西就睡上。下房里的李妈、刘妈听到上房有说话的声音,逆料燕西夫妇都起来了,便来伺候茶水。一进房门,看见清秋对着窗子坐了,李妈道:“哟,七少奶奶,怎么了?你眼睛火气上来了吧?”清秋微笑道:“可不是!这几天都没有睡好,熬下火来了。我眼睛红得很厉害吗?”李妈道:“厉害是不厉害,不过有一点红丝丝,闭着眼养养神,就会好的。天气还早,你还躺一会儿罢。”清秋笑道:“起来了又睡,那不是发了癫吗?”李妈道:“就不睡,你也在屋子里坐一会儿罢,先别到太太那儿去了。”清秋听她这样说,以为自己眼睛不好,又拿镜子来照了一照,一看之下,果然眼睛的红色,一些儿也没有退。便笑道:“你到太太房里去一趟,若是太太问起我来,就说我脑袋儿有点晕,已经睡了。”李妈笑道:“一点事没有,我怎样去哩?”清秋道:“那就不去也好,到了吃午饭的时候,再去说明就是了。”清秋这样说了,果然她上午就没有出房门,只是在屋子里坐着。燕西先没有睡着,还只管翻来覆去。到后来一睡着了,觉得十分地香,一直到十二点钟,还不知道醒。清秋因为自己没有出房门,燕西又没起来,很不合适,就到床面前叫了燕西几回。哪里叫得醒?心想,他是熬夜的人,让他去睡罢。又拿镜子照了一照,眼睛里的红丝,已经退了许多,不如还是自己出去罢。因此,擦了一把脸,拢了一拢头发,便到金太太这边来吃午饭。恰好佩芳为了凤举的事,又来和婆婆诉苦,金太太劝说了一顿,叫她就在这里吃饭。清秋来了,金太太先道:“我刚才听说你不很大舒服,怎么又来了?”清秋道:“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一点,今天又起来得早,没有睡足,头有点晕,不觉得怎样。”佩芳笑道:“我听到李妈说,老七昨晚上没有回来,你等了大半夜,一清早回来,就把你吵醒了。你也傻,他不回来,你睡你的得了,何必等呢?要是象凤举,那倒好了。整夜不归,整夜地等,别睡觉了。哟!眼睛都熬红了,这是怎么弄的?”佩芳本是一句无心的话,清秋听了,脸上倒是一红。笑道:“我真是无用,随便熬着一点,眼睛就会红的。”清秋说着话,就在金太太面前坐下。金太太就近一看,果然她的眼睛有些红。心里想,那也难怪,新婚不到几天,丈夫就整晚不在家,大概昨晚上又急又气,又想家,哭了一顿了。便道:“老七这孩子。非要他父亲天天去管束不可。有一天不管他,他就要作怪了。他又到哪里去了?”清秋笑道:“据说昨晚上他就是不肯在外面打牌的,因为
佩芳谈了几句话,就回房去了。她这时虽然不乐意清秋,可是仔细一想,燕西对于清秋,他实在钟情,无怪她这样卫护。再看自己丈夫凤举是怎么样?弄了一个人不算,还要大张旗鼓地另立门户。他既不钟情于我,我又何必钟情于他?一个女子要去委曲求全地去仰仗丈夫,那太没有人格,我非和他办一个最后的交涉不可。决裂了,我就和他离婚,回娘家过去。看他将来有什么好结果?他要弄出什么笑话来了,我乐得在旁边笑他一场。心里这样一计划,态度就变了。好好一个人,会在家里生闷气。恰好凤举是脱了西装,要回来换皮袍子。佩芳鼓着脸坐在一边,并不理他。凤举很和平的样子,从从容容地问道:“这两天天气冷得厉害,我想换长衣服穿了。我那件灰鼠皮袍子,不知道在哪只箱子里?”佩芳不作声,只管发闷地坐。凤举又问道:“在哪只箱子里?你把钥匙交给蒋妈,让她给我把箱子打开。”佩芳不但不理,她索性站了起来,对着挂在壁上的镜子去理发。凤举一看这样子,知道她是成心要闹别扭,不敢再和她说话了。就叫了一声蒋妈,佩芳依然是不作声,在玻璃橱抽斗里,拿出一把小象牙梳子,对着镜子,一下一下慢慢地去梳拢她的头发。脸对着镜子,背就朝着房门,蒋妈一进来,佩芳先在镜子里看到了。猛然地将身子掉转来问道:“你来作什么?”蒋妈听到是凤举叫的,现在佩芳说出这种话来,分明是佩芳不同意的。就笑道:“没有事吗?”说着,身子向后一缩,就退出去了。凤举看这样子,佩芳今天是有些来意不善。下午正约了人去吃馆子,举行消寒会,若是一吵起来,就去不成功,只得忍耐一点,便含着微笑,坐在一边。佩芳见他不作声,也不好作声。坐了一会,凤举便站了起来,去取衣架上的大衣。佩芳突然问道:“到哪里去?”凤举道:“我有一个约会,要去应酬一下子,你问我作什么?”佩芳道:“是哪里的约会?我愿闻其详。”凤举道:“是李次长家里请吃饭。我们顶头的上司,也好不去吗?”佩芳道:“顶头上司怎么样?你用上司来出名,就能压服我吗?今天无论是谁请,你都不能去,你若是去了,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。”凤举道:“你不要我出去也可以,你有什么理由把我留住?”佩芳将头一偏道:“没有理由。”凤举见她这样蛮不讲理,心里气忿极了,便瞪着眼睛,将大衣取在手上,将脚一顿道:“个人行动自由,哪个管得着?”佩芳跑了过来,就扯住他的大衣,说道:“今天你非把话说明白了,我不能要你走。”凤举无名火高三千丈,恨不得双手将她一下推开,但是看着她顶着一个大肚皮,这一推出去,又不定要出什么岔事。只得将大衣一牵,坐在旁边一张小椅子上,指着她道:“有什么事要谈判?你说你说。”佩芳道:“我问你,这一份家,你还是要还是不要?若是要,就不能把这里当个行辕。你若是不要,干脆说出来,大家好各干各的。”凤举道:“各干各的,又怎么样?”佩芳将脖子一扬道:“各干各的,就是离婚。”凤举听说,不觉冷笑了一声。佩芳道:“你冷笑什么?以为我是恐吓你的话吗?”凤举道:“好吧!离婚罢。你有什么条件,请先说出来听听?”佩芳道:“我没有什么条件,要离婚就离婚。”凤举道:“赡养费,津贴费,都不要吗?”佩芳突然身子向上一站道:“哪个不知道你家里有几个臭钱?你在我面前还摆些什么?就是因为你有几个臭钱,你才敢胡作胡为。你以为天下的女子都是抱着拜金主义,完全跟着金钱为转移吗?只有那些无廉耻的女子,为了你几个臭钱,就将身体卖给你。吴家的小姐,要和你金家脱离关系,若是要了你金家一根草,算是丢了吴家祖宗八代的脸。”说毕,两手向腰上一叉,瞪着眼睛,望了凤举。凤举看她那种怒不可遏的样子,恐怕再用话一激,更要激出了事端来。便默然地坐在一边,在身上掏出烟卷匣子来,在匣子里取了一根烟卷,放在茶几上慢慢地顿了几顿。然后将烟卷放在嘴里衔着,只是四处望着找取灯。佩芳还是叉了腰,站在屋子中间,却问道:“你说话啊,究竟怎样?我并无什么条件,我问你,你有什么条件没有?”凤举淡然答应一声道:“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,我没有条件。”佩芳道:“好,好,好!我今天就回家,回了家之后再办离婚的手续。蒋妈来,给我收拾东西。”蒋妈听到叫,不能不来,只得笑嘻嘻地走进来,站在房门口,却不作声。佩芳道:“为什么不作声?你也怕我散伙,前倨后恭起来吗?把几口箱子给我打开,把我衣服清到一处。”蒋妈听说,依然站着没动。佩芳道:“你去不去?你是我花钱雇的人,都不听我的话吗?”蒋妈笑道:“得了,一点小事,说过身就算了罢,老说下去作什么呢?大爷你没有什么要紧的事,就在家里呆着,别出去了。”凤举看他夫人那样十分决裂样子,心想,再要向前逼紧一步,就不可收拾的。蒋妈这样说了,心想一餐不相干的聚会,误了卯也没有什么要紧,不去也罢。便道:“你去给我找一盒取灯来。”蒋妈答应着,就把取灯拿来了。自己擦着,给凤举点了烟卷。佩芳道:“你也是这样势利眼,我叫你作事,无论如何你不动身。人家的事只一说你就做了。下个月的工钱,你不要在我手上拿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