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“七爷,你把这个套上,你一走出舞厅去,你们少奶奶,都要不认得呢。”燕西道:“你呢?不扮一个土地婆婆吗?”李老五道:“呸!你胡说,你现在还讨人的便宜?”燕西道:“现在为什么不能讨便宜呢?为的是结了婚吗?这倒让我后悔,早知道结了婚就不得女朋友欢喜的,我就不结婚了。”李老五笑道:“越说越没有好的了,出去罢。”燕西真个把那套土地爷的服装穿起来。李老五却披了一件画竹叶的白道袍,头上戴着白披风,成一个观音大士的化装。外面舞厅里音乐奏起来,她和燕西携着手,就走到舞伴里面去了。
燕西在人堆里混了一阵,取下假面具。当他取下面具时,身边站的一个女子,化为一个魔女的装束,戴了一个罩眼的半面具。她也取下来了。原先都是戴了面具,谁也不知道谁。现在把面具取下来,一看那女子,不是别人,却是白秀珠。燕西一见,招呼她是不好,不招呼她也是不好,连忙转身去,复进化装室。把化装的衣服脱了,清秋也是高兴,跟到化装室来。燕西笑道:“你跑来作什么?一个人坐在那里有些怕吗?”清秋道:“凭你这一说,我成了一个小孩子了,我也来看看,这里什么玩意?”燕西脱下那化装的衣服,连忙挽着清秋的手,一路出去。到了舞厅里,恰好秀珠对面而来。她看见燕西搀了一个女子,知道是他的新夫人,一阵羞恨交加,人几乎要晕了过去。这会子不理人家是不好,理人家更是不好,人急智生,就在这一刹那间,她伸手一摸鬓发,把斜夹在鬓发上的一朵珠花堕落在地板上。珠花一落地上,马上弯着腰下去捡起来。她弯下去特别地快,抬起头来,却又非常之慢,因此一起一落,就把和燕西对面相逢的机会,耽误过去。燕西也知其意,三脚两步地就赶到了原坐的座位上来。清秋不知这里面另含有缘故,便道:“你这是什么回事?走得这样快。这地板滑得很,把我弄摔倒了,那可是笑话。”燕西强笑道:“好久不跳舞,不大愿意这个了。我看这事没有多大趣味,你以为如何?我要回去了。”清秋微笑道:“我倒明白了。大概这里女朋友很多,你不应酬不行,应酬了又怕我见怪,是也不是?这个没有关系,你爱怎么应酬,就怎么应酬,我决不说一个不字。”她原是一句无心的话,不料误打误撞的,正中了燕西的心病,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,红齐耳根。清秋哪知这里有白秀珠在场,却还是谈笑自若,看到燕西那种情形,笑道:“你只管坐下罢,待一会儿再走,来一趟很不容易,既然来了,怎又匆匆地要走?”燕西除了说自己烦腻而外,却没有别的什么理由可说,笑道:“你倒看得很有味吗?那末,就坐一下子罢。”他这样说着,原来坐在正对着舞场的椅子上,这时却坐到侧边去。清秋原不曾留意,所以并不知道。只是白秀珠的座位,相隔不远,却难为情了,回去好呢,不回去好呢?回去是怕这里的男女朋友注意,若是不回去,更不好意思对着燕西夫妇。因此搭讪着有意开玩笑,只管把那半截假面具,罩住了眼睛。那李老五却看出情形来了,低了头把嘴向燕西这边一努,却对曾美云笑道:“今天这里另外还有一幕哑剧,你知道不知道?”曾美云道:“你不是说的小白吗?她不在乎的。”李老五道:“虽然不在乎,她和金老七从前感情太好了,如今看到人家成双作对,她的爱人却和别人在一处,心里怎么不难受呢?”两人头就着头,说了又笑,笑了又向燕西桌上望望,又向对面望望。清秋对于李老五那种浪漫的情形,多少有一点注意,见了她俩只管看过来,看过去,就未免向对面看了一看。见那里有一位小姐,面上还带了假面具。燕西只管脸朝了这边,总不肯掉过去。清秋就问他道:“对面那位漂亮的小姐是谁?”燕西回头看了一看道:“我也不知道是谁,但是她罩着半边脸呢,你怎样知道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姐?”清秋道:“若不是漂亮,她为什么把脸罩住,怕人看见呢?”燕西道:“是漂亮的,要露给人看才有面子,为什么倒反而罩住呢?”清秋道:“管她漂亮不漂亮,我问她是谁?你怎样不答复?”燕西想了一想,微笑道:“这倒也用不着瞒你,不过在这里不便说,让我回去再告诉你罢。”清秋抿嘴一笑道:“我就知道这里面有缘故呢。”燕西在这里说话,白秀珠在那边看见,也似乎有点感觉了,不多大一会,她已起身走了。燕西见她起身已走,犹如身上轻了一副千百斤的担子,干了半身汗,掉过身子来,对着外坐了。自己虽没有继续跳舞,但是听了甜醉的音乐,看了滑稽的舞伴,也就很有趣,就不说走了。
燕西坐了一会,回头一看李老五、曾美云却不见了,心想,她莫不是到饮料室休息去了,找他们说笑两句也好。于是笑着对清秋道:“你坐会,我到楼上去,找一个外国朋友去。”清秋笑道:“是男的还是女的呢?”燕西道:“哪里那多女朋友?”这一句话说完,他就起身走开。华洋饭店的饮料室和跳舞厅相距得很远,燕西从前常和舞伴溜到这里来的。燕西推开门进去,却不见有多少人,靠近窗户,坐了一个女子,回过头来,正是白秀珠。双方相距得很近,要闪避就闪避不及了,只得点了头笑道:“过年过得好啊?”秀珠本想不理他,但是人家既然招呼过来了,总不能置之不理,便点了头,笑道:“好!七爷也过年好哇?”在这一刹那之间,她觉得人家追寻而来,就让他坐下,看他说些什么?燕西既招呼了她,不能不和她在一张桌子边坐下。秀珠手上正拿了一只玻璃杯子,在掌心里转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燕西顷刻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,和秀珠对面坐着,先微微咳嗽两声,然后说道:“我们好久不见了。”秀珠依旧低了头,鼻子哼了一声。心里正有一句要说,抬头一看,曾美云和老五两人进来了。秀珠和燕西,都难为情到了万分,不知道怎么样好。曾美云、李老五也愣住了,觉得这样一来,有心撞破了人家的约会,也是难为情。一刻工夫,四副面孔,八只眼珠,都呆住了。还是秀珠调皮一点,站起来笑道:“真巧,我一个人来,一会子倒遇着三个人了。一块儿坐罢,我会东。”曾美云和李老五见她很大方的样子,也坐过来。燕西走又不是,坐又不是,只好借着向柜台边打电话叫家里开汽车来,并不回头就这样走了。到了舞厅上,清秋问道:“你的朋友会到了吗?”燕西道:“都没有找着,我觉得这里没有多大意思,我们回去罢。车子也就快来了。”清秋对燕西一笑,也不说什么,又坐十五分钟,西崽来说,宅里车来了。燕西递过牌子去,向外面走,走到半路上,就有两个西崽一人提了一件大衣和他们穿上。燕西穿上衣服,在衣袋里一掏,掏出两张五元钞票,一个西崽给了一张。西崽笑着一鞠躬道:“七爷回去了。”燕西点头哼了一声,出门坐上车。清秋道:“你这个大爷的脾气,几时才改?”燕西道:“又是什么事,你看不过去?”清秋道:“你给那储衣室茶房的年赏为什么给到十块钱?”燕西笑道:“你这就是乡下人说话。这种洋气冲天的地方,有什么年和节?我们哪一回到储衣室里换衣服,也得给钱的。”清秋道:“都是给五块一次吗?”燕西道:“虽不是五块一次,至少也得给一块钱,难道几毛钱也拿得出手不成?”清秋道:“你听听你这句话,是大爷脾气不是?既给一块钱也可以,两个人给两块钱就是了,为什么要给十块呢?三十那天,你是那样着急借钱,好容易把钱借来了,你就是这样胡花。”燕西将嘴对前面汽车夫一努,用手捶了清秋的腿两下。清秋低了声音笑道:“你以为底下人不知道七爷穷呢?其实底下人知道的,恐怕比我还要详细得多,你这样真是掩耳盗铃了。”燕西将手一举,侧着头,笑着行了个军礼。清秋笑道:“看你这种不郑重的样子。”燕西怕她再向下说,掉过头去一看,只见马路上的街灯流星似的,一个一个跳了过去。燕西敲着玻璃板道:“小刘,怎么回事?你想吃官司还是怎么着,车子开得这样地快。”小刘道:“你不知道,大爷在家里等着要车子呢。今天晚上,我跑了一宿了。”燕西道:“都送谁接谁?”小刘道:“都是送大爷接大爷。”他说着话,就拚命地开了车跑,不多大一会儿工夫,就到了家。
燕西记挂凤举跑了一晚,或者有什么意味的事,就让清秋一个人进去。叫了小刘来问:“大爷有什么玩意?”小刘道:“哪里有什么玩意?和那边新少奶奶闹上别扭了。先是要一块儿出去玩儿,也不知为什么,在戏院子里绕了一个弯就跑出来?出来之后,一同到那边,就送大爷回来。回来之后,大爷又出去,出去了又回来,这还说要去呢。”燕西道:“那为什么?跑来跑去,发了疯了吗?”小刘道:“看那样子,好象大爷拿着什么东西,来去掉换似的。”燕西道:“大少奶奶在家不在家?”小刘道:“也出去听戏去了,听说三姨太太请客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这我就明白了。一定是他们在戏院子里碰到,大爷不能奉陪,新少奶奶发急了,对不对?”小刘笑道:“大概是这样,不信你去问他看。”燕西听了,这又是一件新鲜的消息,连忙就走到凤举院子里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