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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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弄团圆了,闹热意思,怪有趣的。所有的红楼梦后套,什么续梦,后梦,复梦,圆梦,重梦,红楼梦影,我全都看过了。我就爱这个。什么文学不文学,文艺不文艺,我可不管。我就不懂文学是什么意思?好好的一件事,一定要写得家败人亡,那才乐意。”清秋可不敢和金太太讨论文学,只一笑,便在对面椅子上坐下。金太太道:“我就常说,你和老七的性情,应该掉换掉换才好。他一谈到书,脑袋就痛,总是玩,你又一点也不运动,总是看书。”清秋道:“母亲是可以坐着享福的人呢,还要看书,何况我呢?”金太太道:“我看什么书?不过是消遣消遣。”清秋道:“母亲是消遣?我又何尝不是消遣?难道还想念出书来作博士吗?我也想找点别的事消遣,可是除了打麻雀,还勉强能凑合一脚而外,其余什么玩意,我也不行,不行就没有趣味的。我看书,倒不管团圆不团圆,只要写得神乎其神的,我就爱看。”金太太笑道:“这样说,我是文学不行,所以看那不团圆的小说心里十分难过。我年轻的时候还不能公开的。为了看红楼梦,不知道暗下掉了多少眼泪。你想一个人家,落到那样一个收场,那是多么惨呀!”正说到这里,梅丽一掀门帘,跳了进来,问道:“谁家收场惨?又是求帮助来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我们在这儿谈小说,你又想打听消息和谁报告去?做小姐的时候,你喜欢多事,人家不过是说一句快嘴快舌的丫头罢了。将来做了少奶奶,可别这样。”梅丽皱了眉道:“不让我说话,就不让我说话,干吗提到那些话上面去?”金太太望了清秋笑道:“做女孩子的人,都是这样,总要说做一辈子姑娘,表示清高。可是谈到恋爱的时候,那就什么都会忘了,只是要结婚。”梅丽不和她母亲说话了,却把手去抚弄桌上的一套活动日历。这日历是用玻璃罩子罩了,里面用钢丝系在机纽上,外面有活纽,可以扯过去,也可以退回来的。梅丽拨了那活纽,将里面的日历,乱拨了一阵,把一年的日历全翻过来了。金太太道:“你瞧,你总是没有一下子消停不是?”梅丽将头一偏,笑道:“你不和我说话,又不许我动手,要我做个木头人儿坐在这里吗?”清秋就站起来,笑着将日历接过来,一张一张翻回来,翻到最近的日子,翻得更慢了。及至翻到明日,一看附注着阴历日子,却是二月十二日,不觉失声,呀了一声。梅丽道:“我弄坏了吗?你呀什么?”清秋道:“不是,我看到明日是花朝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是花朝吗?这花朝的日子,各处不同,有定二月初八的,有定十二的,有定十五的。明天是阴历什么日子?”清秋道:“是十二,我们家乡是把这日当花朝的。”金太太道:“是花朝也不足为奇,为什么你看到日历,有些失惊的样子?”清秋笑道:“糊里糊涂,不觉春天过去了一半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日子还是糊里糊涂混过去的好。象我们算着日子过,也是没有事,反而会焦燥起来。倒不如糊里糊涂地过去,忘了自己是多大年纪。”清秋先以金太太盘问起来,倒怕是金太太会问出什么来。现在她转念到年纪老远的问题上去,把这事就牵扯开了。

    大家吃过晚饭,清秋却推有东西要去收拾,先回房去。在路上走着,却碰到大姐阿囡,清秋便叫她到自己房里来,因问道:“我听说你在这个月内,要回上海去,这话是真的吗?”阿囡微微一笑,将身子连忙掉了转去。手掀了帘子,作要走的样子。清秋扯着她的衣裳道:“傻子,回来罢。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,有正经话和你说呢。因为你若是真回南去的话,我倒有些事,要托你办,所以我把你拉住,好问几句话。”阿囡听她如此说,就回转身来,望着清秋微笑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,你不至于和我开玩笑哩。”清秋将她按了一按,让她在沙发上坐下,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她。阿囡见她倒茶,以为她是自己喝,及至一伸手过来,连忙站起来,两手捧着,呵了一声道:“那还了得!折煞我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这叫少见多怪,你又不是伺候我的人,我顺手递一杯茶给你喝,你就受折。你不过穷一点儿,在我家帮工,又不是晚辈对着长辈,折什么呢?”阿囡笑道:“七少奶奶,你这话和二少奶奶常说的一样。可是要论到你这样客气,她可没有做出来呢。”清秋道:“她为人的确是很讲平等的,不过因为你少和她接近,你若是常和她在一处,她自然也和我这样的客气了。”二人谈了一阵子,清秋就问到她的生辰上去,又问这些少奶奶过生日平常是怎样的办法呢?阿囡道:“也无所谓办法。大家闹一阵子,吃吃喝喝,回头听听戏罢了。”清秋道:“除此以外,没有别的乐子吗?”阿囡道:“这也就够了,还有什么闹的呢?七少奶奶是什么时候生日?”清秋昂着头想了一会,微笑道:“早着哩。”阿囡道:“我仿佛听到说是春天似的,春天都快过完了,怎么还远着呢?”清秋微笑,又想了一想道:“也许要等着明年了。”阿囡道:“啊!你把生日都瞒着过去了,那可了不得。”清秋笑道:“这也无所谓了不得,不过省事罢了。”阿囡又谈了一会,见清秋并没有什么事,又恐怕敏之、润之有事,便起身走了。回房之后,他姊妹二人写信的写信,看书的看书,都没有理会到她。

    次日吃午饭的时候,阿囡在一边陪着闲谈。谈到清秋真是讲平等。润之笑道:“你和她向无来往,怎么好好地和她宣传起来了?”阿囡便说:“并不是无缘无故的。”就把昨晚上的事,细述了一遍。润之道:“这可怪了,她好好地把你叫了去,又没有什么事,不过和你闲谈几句,这是什么意思呢?”敏之道:“据我想,一定是她有什么事情要问,又不好意思说出来,于是就叫阿囡去闲谈,以便顺便将她口风探出来,你看对不对?”润之道:“我想起来了,清秋的生日不是花朝吗?今天阴历是什么日子呢?”敏之道:“我也仿佛记起花朝,那就是今天了。”阿囡道:“怪不得我问她是哪天的生日,她就对着我笑,先不肯说,后来才说早过去了。我看那神气就很疑心的,倒不料就是今天。”润之道:“我先去瞧瞧,她在作什么?”说着,马上吃了饭,跟着净了手脸,就到清秋这边院子里来。转过走廊,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,寂无人声。润之以为是还在金太太屋子里吃饭,不曾回屋子。正待转身,却听到清秋房子里一阵吟哦之声,达于户外,这正是清秋的声音。于是停了脚步,听她念些什么?可是清秋这种念书的调子,是家传的,还是她故乡的土音。因之润之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子,一个字也听不出来。还待要听时,老妈子却在下房看见了,早叫了一声六小姐。润之只得一掀帘子,自走进房去。清秋站着在收拾窗户前横桌上的纸笔,笑道:“六姐静悄悄的就来,也不言语一声。”润之指着她笑道:“言语一声吗?我要罚你呢?”清秋道:“你罚我什么呢?”润之道:“你手里拿些什么稿子?只管向抽屉里乱塞。”清秋将手上的稿子,一齐塞进去了,然后将抽屉一推,便关合了缝。笑道:“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价值,我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无聊,瞎涂了几句诗。”润之走过来,笑道将她一拉,向沙发上一推,笑道:“你一个小人儿,可别和我讲打,要打,你是玩不过我的。”清秋根本就未曾防备到她会扯上一把的,所以她一拉一推,就让她拉开了。润之也不征求她的同意,扯开抽屉,将稿子一把拿在手里。然后向身后一藏,笑问道:“你实说,是能看不能看的呢?若是能看的,我才看,不能看的,我也不胡来,还给你收起。”清秋笑道:“我先收起来,不是不给你看,因为写得乱七八糟的。你要看就看,可别见笑。”润之见她如此,才拿出来看。原来都是仿古云笺,拦着细细直横格子,头一行,便写的是花朝初度。润之虽是个新一点的女子,然而父亲是个好谈中国旧学的。对于词章也略为知道一点,这分明是个诗题了。初度两个字,仿佛在哪里念过,就是生日的意思。因问道:“初度这两个字怎么解?”清秋道:“初度就是初次过,这有什么不懂的?”润之也不敢断定初度两个字就是生日,她说初度就是初次过,照字面也很通顺的,就没法子再追问她,且先看文字。清秋道:“你不要看了,那是零零碎碎的东西,你看不出所以然来的。”润之且不理会,只看她写的字。只见头一行是:

    锦样年华一指弹,风花直似梦中看,终乖鹦鹉贪香稻,博得鲇鱼上竹竿。

    那鹦鹉一句,已是用笔圈了一路圈儿,字迹只模糊看得出来。第二行是:

    不见春光似去年,却觉春恨胜从前。

    这底下又没有了。第三行写的是:百花生日我同生,命果如花一样轻。

    润之叫起来道:“这两句我懂了。这不是明明说着你是花朝过生日吗?只是好好地过着生日,说这样的伤心话,有点不好吧?”清秋道:“那也无所谓,旧诗人都是这样无病而呻的。”润之道:“你问我要罚你什么?我没有拿着证据,先不敢说,现在可以说了。你今天的生日,为什么一个字也不吐露出来?怕我们喝你一杯寿酒吗?”清秋道:“散生日,过去了就过去了,有什么可说的?”润之道:“虽然是散生日,可是到我们金家来的第一个生日,为什么不热闹热闹呢?你不说也罢了,老七这东西也糊涂,为什么他也和你保守秘密?”清秋鼻子微微哼了一声,淡淡地笑道:“他忙着哩,哪里还记得这个不相干的事?”润之看她这种神色,知道燕西把清秋的生日忘了。虽明明知道燕西不对,然而无如是自己的兄弟,总不好完全批评他不对。因道:“老七这种人,就是这样,绝对不会把正经事放在心上的。”清秋道:“过散生日,这不算什么正经事。不过他有两天不见面了,是不是还记得我的生日,我也无从证明。”润之道:“两天没有见着他,难道晚上也没有回家来吗?”清秋想了一想笑道:“回来的,但是很晚,今天一早他又出去了。这话你可以不要告诉两位老人家,我早是司空见惯的了!”润之道:“你愿意替他遮掩,我们还有替他宣布的道理吗?不过你的生日,我们不知道也就算了。我们既然知道,总得热闹一下子才好。”清秋连连摇手道:“那又何必呢,就算今天的生日,今天也过去大半天了。”润之道:“那不成,总得热闹一下子。”说着,将稿子丢了下来,就向外面跑,清秋想要拦阻,也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润之走回房去,一拍手道:“可不是今天生日吗?”敏之道:“你怎知道?她自己承认了吗?”润之就把来看出证据的话说了出来。因道:“那张稿上,全写的是零零碎碎的句子。可想她是心里很乱。你说要不要告诉母亲去?”敏之道:“她写些什么东西不必说了,至于她的生日,当然要说出来。她心里既然不痛快,大家热闹一下,也给她解解闷。”润之笑道:“我这么大人,这一点事都不知道,还要你先照应着哩?”说着,便向金太太屋子里来。金太太斜斜地躺在沙发上,看着梅丽拼益智图,梅丽将一本画样,放在桌上,手上拿着十几块大小木板,只管拼来拼去,一心一意的对着图书出神。润之笑道:“我瞧这样子,大概大家都无聊得很,我现在找一个有趣味的事情,大家可以乐一阵子了。”梅丽站起来,拍着胸道:“你这冒失鬼,真吓我一大跳,什么事?大惊小怪。”润之向她笑道:“你这会打听新闻的人,要宣告失败了。清秋是今天的生日,你怎么会没打听出来?”梅丽一拍手,哦了一声道:“我想起来了,怪不得昨日她见日历发愣哩,这明明是想起生日来了。”金太太也道:“她昨日吃饭的时候,提到过花朝来的。原来花朝是她的生日,这孩子就是这个脾气不好,过于守缄默了。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告人的事,为什么守着秘密呢?日子过了半天去了,找什么玩意呢?到帐房去拿两百块钱,由你们大家办去罢。她是到我们金家来的第一个生日,冷淡了她,可不大好。”梅丽笑道:“喝寿酒不能安安静静地喝,找个什么下酒哩?”说到这里,燕西由外面嚷了进来,问道:“喝谁的寿酒,别忘了我啊!”他这一说,大家都向他笑。正是:粗忽恒为心上事,疏慵转是眼前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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