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这一幕戏,凤举也觉是过于严重一点。这些仆役们,一见两个老帐房,从前常和几位少爷一处玩笑的,都落了这样一个下场,其余的仆役们,哪个敢说没有一点弊病,若是援例一一查起来,大家少不得都有一场官司。看看金家的排场,已经收拾了十之五六,也决不会再用以前那么些个下人,大家要想个太平下场,也就无留恋之必要了。如此想着,除了几个有亲密关系和老成些的,都交头接耳,纷纷议论起来。商议了半天,大家都得了一个结果,就公推两个代表去见太太。说是总理去世以后,家中事情少得多,都是受了总理太太恩典的,不能在这里拿钱不作事,大家都要辞职,将来太太少爷有用我们的时候,我们立刻回来伺候。这样说,很光彩,太太也不至于不放手的。但是这样商议了,哪个去当代表呢?一推起来,谁也觉得这事有些冒险,设若太太一变脸,又叫了警察来,那真是招祸上身了。大家白商议了一阵子,结果是谁也不敢去作代表。
这听差之中,要算李升跟金铨年月多,他就不当听差,也可以有饭吃了,对于得失的一层,倒不怎么放在心上。而且伺候金铨时候,也共过不少的机密,料得太太是不会为难的,因之听差们闹恐慌,他却不动声色。后来看大家闹得凶了,便私下找凤举,将事情告诉了他。凤举一顿脚道:“这些东西,太可恶,总理在日,他们敢这样吗?分明是瞧不起我哥儿们,我得把杨”李升连连摇手道:“大爷,你别嚷!你别嚷!就怕他们不那样办,他们真要那样办,他们不干,落得打发他们走。反正咱们宅里又没有以前那些事,用不着许多人了,他们要走,趁此收拾也好。”凤举道:“话虽如此,但是依我的主张,宁可我辞他们,不要他们推代表来辞我。我家不用人,别家还用人呢,此风断不可长。”李升道:“大爷,你怎么能和这些人一般见识?打发他们走开,了结这一档子事,不也就完了吗?”凤举道:“等我去问一问老太太,看她的意思怎样?”说着,便到金太太屋子里来,把这事详细地告诉她了。金太太冷笑道:“这是应有的事,没有什么可怪的。既是他们怕吃官司,当然放过他们去,我家虽不如从前,不至于马上就用不起这几个下人。现在可以留一个门房,两个听差,厨房里也留下两个,其余打发走,每人另赏两个月工钱,让他们看看金家是穷是没有穷?”凤举道:“这个办法,我倒极是赞成,马上就去对他们说去。”说毕,抽身就要走。金太太道:“这也不是说办就办的事,难道你还真把他们叫到当面,和他演说一段不成?你盘算一下,要留哪几人?先把他一个一个叫来,告诉了他们,然后写一张字条贴在门房里,让他们一个个到上房来拿钱走,就省事极了。我想着,李升是要留的。”金太太说时,陈二姐正在一边倒茶,连忙放下了茶杯,走过来给金太太请了一个安道:“太太我给我兄弟求个情,把他留下罢。我想他决不是那样不懂好歹的人,这回捣乱,准没有他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给金荣讲情吗?其实也不必吧,以后我们这里,是一天比一天冷淡的。他人很聪明,在我们这里,恐怕也不上算。”陈二姐道:“哟!太太,你说这话,我姐儿俩还当得起吗?金荣十四五岁就到宅里来伺候几位少爷,长到快三十岁了,都是靠着宅里一碗饭养大的。漫说大爷二爷三爷七爷,将来都是了不得,就算不吧,哪怕不挣钱呢,也得在这儿伺候着,报你一点恩。”金太太向凤举笑道:“别管怎样,她的话,说得很受听,那就把金荣也留下罢。可是只能留这两个,不能再留人了。”凤举道。“还有车夫呢?”金太太道:“只留一个。你们谁要坐车子,车子是公的,车夫和汽油,可得自己出钱。还象以前吗?你们自己胡跑不算,还要满街满市去请客,闹得乌烟瘴气。”这样说着,凤举就不敢向下提了。
李升知道凤举这一去请示,就不定会出什么花样,因之就慢慢地溜进到院子里来,悄悄地听里面说些什么。听到自己已经留用了,这还无所谓,本在预料之中,及至听到陈二姐求情,金荣也被留用了,这倒是个好消息。赶忙就跑到前面去找金荣,拉到僻静的地方,把话一齐说了。金荣道:“我姐姐说的是,我在金府长了大半个人,就是以后不给我薪水了,我也应当在宅里作事。”李升笑道:“你总算是很机灵的,设若不听到我的报告,你就不会这样说了。”金荣道:“我不是那种人,你打听打听,今天他们闹风潮,有我在内吗?”李升笑道:“今天他们闹着,根本我就没有理这个茬,我哪知道哪个在内,哪个不在内。”金荣笑着,也就不说什么了。就在这时,只听到凤举叫着李升呢,李升向金荣点点头道:“是那事情动了头了,我先去,你也别走开,也许大爷就要叫你呢。”他说着,走向上房去了。金荣当真不敢走开,就在进内院的院门下等着。不多大一会儿工夫,李升手上拿着一个纸条,走了进来,只是把眉毛皱得深深的。走过来,两手一扬道:“这个是一件难差事,怎么会让我去贴这张字条呢?”金荣道:“一张什么字条,会让你这样地为难?”李升更不答话,就把字条递给他看。金荣接过手来,只见上面首一行写的是:男佣工等鉴金荣笑道:“这样客气,还来个鉴字儿。大概这都是太太的意思,是要落个好来好去呢。”李升道:“你先别废话,你看看这张字条,我能不能出去贴起来?”金荣从头一看,上面写的是:
男佣工等鉴:本宅现因总理去世,一切用费,都竭力节省。所有以前之男女佣工,均当大为裁减。自本日起,所有男佣工,除已经通知留用者外,其未通知之人,即日歇工。其解职之佣工,虽可以另谋生路,但念其相随有日,不无劳苦。除本月工资照给,并不扣除外,另按人加赏薪水两月,以示体恤。仰各人向大爷手分别支领,切切莫误。金荣笑道:“这个象一张告示。大爷是办公事办惯了,一提笔就是一套公文程式上的文章。”李升道:“你认得几个字,又要卖弄,这话让大爷听见了,你该受什么罚?”金荣笑道:“不要紧,大爷和我们从小就闹惯了的。”李升道:“那很好,你和大爷的关系很深,你应该替大爷办一点事,这张字条,你就拿去贴罢。”金荣道:“我就拿去贴,要什么紧?我们套两句戏词,是奉命差遣,概不由己,料同事的,不能说是我出的主意。就算我出的主意,每人都捞上三个月工钱,这不算坏吧?”金荣说着,果然并不考量,就拿了一张字条,送到门房里去贴起。这字条一贴,仆役们一喧嚷,就都挤了一屋子人,认得字的看字,不认得字的,用耳朵听人家嘴里念。大家虽丢了事情,觉得还是主人不错,有些人竟是悔着今天不该捣乱的。这些听差们,前些日子,得着两位帐房先生消息,都猜着金家是所剩无几了。现在看全家的情形,分明还是与以前一样,花钱毫不在乎。那末,大家想着在这里守着,没有多大好处的念头,未免错了。字条上写得明明白白,没有通知留用的,都去拿钱,大家互相一看,竟都不像受了通知的情形,那末大家干脆是领钱走路,于是大家半忧半喜地收拾铺盖。
到了下午,金家所用的男役,差不多完全走*光了。前面两大进屋子,立刻冷淡起来。尤其是大门口,平常东西横着两条板凳,总不断的有人坐在那里说笑,现在可没有了。因为大门口只有一个门房,李升和金荣,不断要到上屋来作事,所以一到天色黑了,门房关起大门来,以便容易照应。这都罢了,最感到不便的,就是凤举兄弟。汽车夫不能用公家的,谁也不敢私下用人,一来怕金太太说话,二来也怕将来难乎为继。只保留了一个车夫,只能开一辆车,大家简直分润不过来。好在兄弟几个,都会开汽车,汽油家里还存着不少,有了急事,只好开了车子出去。
这两天,燕西正迷恋着白莲花姊妹,怎能不出去?依然是玩到晚上十二点钟才回来。清秋天天在灯下候着,等到他回来了,便皱着眉向他道:“快发表了,怎么办?你先给我漏一点风声出去罢。”燕西口里总是答应着,但是一到白天起了床,他就有他的事去忙,清秋含有一种什么痛苦,他哪里会知道?这天家里散帐房、散听差。清秋知道了消息,心想,男仆既大为裁减,女仆自然也是要裁减的。自己屋子里,用两个女仆,实在多了一个。若是要裁人的话,当然要裁去。只是自己临产在即,若是那个时候,比平常倒少一个老妈子,也许感到不便。这话应该先和燕西商量一声才好。不料家里虽有这样大的事,燕西事先没有理会到,也就不在意,依然出门玩去。由上午到吃晚饭,还不看见回家来。在吃晚饭前两个钟头,清秋便觉得肚子有点痛,心里也念着,据自己算,总还有两个礼拜,大概不是的。自己事先都筹划好了,到了那个日子,一辆汽车悄悄地坐到医院去,待生产出来,然后再说。千万要不是今天才好,现在一点没有准备,孩子下来了,自己是有生以来所未经的事,那怎么办呢?转念一想,恐怕是自己心理作用,把这事扔在一边去,不想也许就好了。于是走出屋子来,在太湖石下,徘徊了一阵,看看竹子,又看看松树。但是无论你怎样放怀自得,这肚子痛,便是一阵紧似一阵。这种痛法,与平常那种小病不相同,又是胀人,又是坠人,痛得人站立不定。没有法子,只好走回房去,在沙发椅子上躺着。刚一躺下,似乎痛止了一点,身上舒服一阵。然而不到两分钟,又痛得和以前一样。躺不得了,便坐起来。坐了几分钟,还是心神不宁,又站了起来。但是无论如何,不肯说出来,只望燕西马上回来,好替她作主。
李妈进进出出和清秋作事,见她坐立不安,面色不对,便轻轻问道:“七少奶,你不要是发动了吧?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,我看要向太太去告诉一声。”清秋背靠了椅子,两手反撑着,皱皱眉道:“我知道是不是呢?若要不是的,那可闹出笑话来了。”李妈道:“就算不是的,也到了日子了,应该让姥姥来瞧瞧。你这儿是用日本姥姥的,日本姥姥,早两三个月就瞧着,这时候通知,也不算早啊!”清秋道:“虽然如此,也别让今天抢着去通知。”金家的下人,都是有一种训练的,不曾得着主人的许可,谁敢作主去办一件事?因之李妈也不敢去通报,只是在一边干望着,和清秋着急。到了吃晚饭的时候,陈二姐通知清秋去吃晚饭,见清秋坐在沙发上,不住地哼着,便问道:“少奶奶又不舒服了吗?”清秋哼着道:“可不是,我不吃晚饭了,你去罢。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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