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无非为了他们夫妻不和睦,负气走的,要回来自然会回来,不回来决不是报上一段广告,可以把她找回来的。”冷太太听了这话,突然将脸色一正道:“这样子说,我们就看着她丢了,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了?你是儿孙满堂的人,真可以不在乎,你想我就这一个姑娘,怎能够不挂心呢?我把这孩子,从小养到这样大,真是不容易的呀。”她说着话,情不自禁地复又哽咽起来了。拿了手绢,不住地擦眼泪,眼泪依然是不断地向下流着。金太太固然是个很精明的人,然而她的心术,却是很长厚的。她见冷太太一行眼泪一行眼泪地流着,自然虽有卫护燕西的意思,就也说不出口,只得默然坐在一边。冷太太哽咽着:“在一年以前,我决想不到今天是这种情形。我本来就苦,如今索性只留我这一个寡妇,真是苦上加苦的了。”这几句话,也不免兜动金太太一番心事,心一酸,跟着就流下泪来。两位太太彼此相对地流着泪,一句话不能说出,于是乎站在旁观地位的小兰,也不知有一种什么奇异的感触,眼圈儿一红,眼泪也要向下落。金太太一回头,见她靠了一张高茶几,有那种悲惨的情形,便道:“这倒怪了,与你有什么关系,要你做出这种缩头缩脑的样子来?”不说明,小兰倒无所谓,一说明之后,小兰倒很是不好意思,只得一低头走出了房门去。冷太太是个柔懦的人,平常就不容易和人红着脸说一句话,现时在亲戚家里,又哭又说,已觉是万分地越出了规矩,连着人家丫头都引动得哭起来,如何再好向下去说?只得擦擦眼泪道:“咳!事到如今,哭也是无益,还总是请亲母太太,想个法子,就是找不着她回来,也要打听打听她究竟是死是活。”金太太道:“这自然是我们这边的责任,就是亲母太太今天不来,不说这话,我难道也能置之不顾吗?我已经告诉他们弟兄几人,大家分头去打听。只要不出北京城,不会找不着的。”冷太太对于这个答复,虽不能十分满意,然而在事实上,除了这个,也没有第二个办法,这也只好忍耐着,不能再去作第二步的要求。便叹气道:“只要亲母太太看这办法好,我也没有什么说的。她虽是由府上走的,总不成我还要向府上要人?”金太太听了她这话,自是有些不高兴,然而看她那种凄楚的样子,决不能再与人以难堪。便道:“她究竟是个人,也没有犯什么法,当然可以行动自由。况且昨晚上,家里又是那样忙乱,她和家里人一样的逃难,谁又能够禁止她不走呢?”冷太太道:“虽然是如此说,假使燕西有一分心事关照她,我想也决不会落到这步境况的了。”金太太被这话顶住了,答不出所以然来。
恰是道之、敏之从后面进来,他们是比较和冷太太熟识些的,一齐走了进来。先安慰了冷太太一阵,然后又说出了许多办法来。冷太太道:“别的什么都不说,事情已是闹到这种样子了,不谈什么责任不责任,在情分上说,我们这位姑爷也应当来和我商量个办法。我真不料他躲个将军不见面,简直不理会我,我是又伤心,面子上又难看。”道之道:“我又要替他辩护一句,他并不是躲着伯母,他实在因为这事对不住人,见了伯母有些惭愧。当了家母在家里,他又怕更受什么责备,所以暂时不出来。等一会我必定让他到伯母家里去,想出一个妥当办法来。”敏之道:“我看伯母暂时不要回府了,在我们这里,先等一等消息罢。”冷太太道:“我在家里,只知道府上走了火,真没料到有这件惨事。家里什么事都没有安排,整天地在这儿等消息,可是不行。”道之道:“伯母家里有事,只管请便,我们这儿得着消息,随时向你府上去报告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就有事,也在我这里宽坐一会子,等他们分途去找人的带些消息回来。”冷太太也没有说好,也没有说不好,叹了一口气,抽出一条手绢,擦了一擦眼泪。那眼泪水只是一行一行地向下滚着。道之敏之只管看了不过意,只管去安慰她。又谈了一小时,冷太太见没有消息,又站起身来告辞,两手伏在胸前,向金太太作了一个揖,很诚恳地道:“亲母,孩子的事,托重你了。”说着,又转过身来,向道之姊妹,揖了一揖。大家都哗然起来,说是不敢当。金太太握着她的手道:“亲母,你放心,我还有四个女孩给人呢?你这样,不是让我更不过意吗?”冷太太垂着泪,点头道:“亲母这样说,我就放心了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向外走。金太太道:“各凭各良心,我反正不能把一个孙子牺牲了。别的话能假,这一句话,我总不会假的。”说着话,执着冷太太的手,只管向外面送着,一直送到洋楼重门下,才止住了不送。道之姊妹,更一直送到大门口,分付开汽车送了冷太太回去,直等汽车开走了,然后才回来。
走到金太太屋子里,只见她沉着脸色道:“老七这东西,太可恶了。这样重大的事情,全不理会,就让老母亲一人替他抗着吗?”道之道:“实在也是不对。刚才冷伯母在这里坐着,说的多好,他能够出来见一面,也让人家心里好受点。我去问问他去,这是个什么用意?”说着,就向燕西的书房里走来。走到门口,里面是静悄悄的,并没有一点声息,伸头向窗子里一望时,只见燕西躲在一张睡榻上,手上拿了一张白纸,翻来覆去的,折叠着玩意儿。目光看了那张,只管出了神,似乎东西折叠成功不折叠成功,都不在乎,只是要继续折叠着,方才有趣。道之站在门外停了一停,见他并不注意到门外,便喊了一声老七。燕西一回头,连忙站了起来,让道之坐下,问道:“你还没有回去吗?”道之道:“家里闹了这样大的事,我总得在家里安慰安慰老人家,哪能象你这样没有心肝,一点儿不在乎?”燕西道:“我怎么没有心肝?火已经烧了,烧的就是我,我算倒霉极了。我有什么法子?叫我对火场痛哭一顿不成?”道之道:“你还要强嘴?老婆儿子,生死不明,你倒坦然无事?”燕西道:“她走了,叫我有什么法子?这大的北京城,叫我满市乱找去不成?”道之道:“随便怎么说,你都有理,刚才你岳母来了,你怎么不去见一见?人家只有这个姑娘,嫁了你,只望前途光明,结果是火烧走了,你也不去安慰人家两句。假使不是文明人家,和你要起人来,你打算怎么办?”燕西两手一撒道:“让她要人得了,充其量也不过是打官司。可是我有嘴,我也会说,一个人,不是一件东西,哪里看守得住的?哪个丈夫,也不负看守妻子的责任吧?”道之冷笑道:“你倒辩白得有理,你会说这些个话,怎么不去对你岳母说呢?若是一个人藏在屋子里说这种话,那不算什么。”她说着话,脸可就红了。燕西倒不料道之向来为着自己的,今日也是这样有气的样子,便道:“你不要信旁人的话,以为我怎样薄待清秋,把她气走了。其实不过我忙一点,没有工夫敷衍她,她就对我不满。我的脾气,你也是知道的,她既然是对我不满,我又何必苦苦迁就她,因此二人就生疏了。你想,她忽然会搬到楼上去住,简直要和我绝交的样子,你想,我这个人能受她那种手段,对她低声下气将就下去吗?”道之道:“她搬到楼上住,不是为了你要到德国去,才气出来的吗?”燕西道:“这就不能望前推了,不是她有对我不住的所在,我也不会气出这种话来的。”道之道:“我以为这些话,都不必去说了。我作姐姐的,总愿没有人说你的短处才好。难道让大家说你虐待女人了,我还有什么面子不成?只是现在人生死未卜,你总应该把她的短处忘了。”燕西道:“不是这样说吗?我正躺在屋子里发愁呢。”道之道:“我本来也不愿多管你们的事,可是母亲说,你们的婚姻,完全是我一个人促成的,现在闹成这种样子,我要负责。我听了这话,我怎样不生气,当着你们可生可死,那样要好的时候,拚命地要求结婚,我们在一旁的人,倒能说将来一定会翻脸,拦住你们不进行吗?”道之越说越有气,嗓子也越说越高,到了最后,左腿向右腿上一架,两只手抱了左腿的膝盖,偏着头向一边看着。鼻子哼一声,冷笑道:“假如再换一个人的话,不见得比清秋好,苦还在后头呢,这倒是我料得定的。”燕西偷眼看着道之,实在有了气,这个姐姐,向来是疼爱自己,又肯帮忙,终不成把她也给得罪过来了。便站起来向她拱拱手微笑道:“不要提那些了,只要你能和我想个法子,我和她彼此两全,我没有什么不遵照办理的”道之向他望了一眼,哼了一声道:“你还有心肝吗?事到如今,你居然还笑得出。家里固然闹得是家败人亡,你几乎也是杀人放火了。”燕西脸一红道:“四姐,你这话,也未免特重一点吧?”道之把架的大腿放了下来,在地板上,用脚连点了几下道:“不重!不重!”燕西两手向胸前一抱,昂着头,两手又一扬道:“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,天大事也完了。就算冷清秋是我逼走的,我也不过陪她一走,也就完了。”道之道:“你陪她一走,这倒正合了你的计划了。我告诉你,别起那种糊涂心事,以为靠着白秀珠的力量,到德国去就可以发财。秀珠根本上就是不可侵犯的小姐脾气,你再要去依靠她,她这一分骄气,应该长到什么程度?你受得了吗?”说时,将手连连向燕西指点着。燕西板了脸道:“你那样瞧不起我,简直损坏我的人格。”道之道:“我是好话,你别以为我踢了你的痛脚,你心里难过,你要知道现时难过,比较将来难过,好得多呢。你不必和我争论,我们同到母亲那里去,看她对你说些什么?一个人有理无理,决计不是自己可以强说出来的,总得求大家的公论。你不信,就和我一同走。”说时,推了他一推。燕西身子一扭道:“我不去。”道之道:“哼!我也知道你不去呢。”说毕,一掉头走出屋子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