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正是进城去的马路。看看北京城,在夕阳烟里笼罩着,雾沉沉的,一圈圈黑影子。北海的塔,正阳门的城楼,在一圈黑影中,透出两个黑尖。金太太回头对二姨太道:“你看,那乌烟瘴气的一圈黑影子,就是北京城,我们在那里混了几十年了。现时在山上看起来,那里和书上说的在蚂蚁国招驸马,有什么分别?哎!人生真是一场梦。”二姨太用手一指道:“你看,那不是他们的汽车?”金太太顺着她手指的所在看时,只见人行大道上,黄尘滚滚,果然有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而去。到了远处,便只看到一道黄尘,看不到车子了。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些孩子们,兴高采烈地还正在那里作梦呢。”于是她在亭子里木栏干上坐着,只管向那烟雾平原,静静地呆望。她不作声,二姨太也不敢作声。二人静静地在草亭子里坐着,那晚风吹得草瑟瑟作响,声声入耳。那平原上的太阳,也慢慢黯淡下去,渐渐暗到看不见人家树木。陈二姐手上拿了两件夹斗篷,走到亭子边来,向金太太道:“老太太,到屋子里去休息休息罢。”说着,将两件斗篷递了过去。金太太手上接过斗篷,并不向身上披着,搭在手胳膊上,依然站在亭子边。陈二姐站在身边,不敢催,又不敢就走,也是呆在那里陪着。二姨太先是陪了金太太看看景致,现时景致全看不到了,站在那里,实在是站不出一点趣味来,便道:“果然我身上觉得也有些凉,我们可以进去了吧?”金太太虽然是不曾答应出来,觉得也不必太违反了他们的意思,于是默然着掉转身来,先在两人头里走。到了最后一通堂屋里,自掀帘子进去。那佛案上点了白锡清油灯,灯草由油碟子里,伸出菜豆大的火焰,屋子里昏沉沉的。在那边垂着纱幔的屋子里,倒是点着四支白蜡,在这边看到那边幔子里,反是清楚得多。二姨太昨天上山,住在前进,大家拥在一处谈话,还不感到什么寂寞。今天晚上,直走到后进来,见这样青隐隐的灯光,加上檀香炉里檀香烧着细细的火,屋子里停留着那股香味,如在庙里一般。因笑道:“这里什么也有,就是差了一面铜磬和一个木鱼,要不然,猛然走到这里来,会疑心是古庙里的观音堂。”金太太道:“真要是观音堂,那算我们修到了家。我觉得我还是尘心未断,不能说走就走。”说着话,她就坐到桌子下面那叠蒲团上去。陈二姐看到,赶快就走过来,将二太太的袖子一拉。二太太料着有故,看了陈二姐向门外走,也就跟了出去。到了前进屋子里,陈二姐低声和她道:“人家这是要作功课了,你可别在那里打搅。”二姨太道:“哟!太太还念书呀?”陈二姐道:“不是念书,每天早上中午晚上,太太有三起在蒲团上打坐,打坐的时候,口里念着心经。心经是什么,我也不知道,老是听了太太念着摩诃摩诃,多利多利。这就叫功课,是太太自己说的。她作功课的时候,分付我们别进去,所以我告诉你。”二姨太听了这话,才恍然大悟,向她点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。有事你就去作你的事,我不到上面去了。”
陈二姐在山上,是兼作厨子的,这时要预备去作晚饭,自然走了。小兰也陪着去洗菜,只剩二姨太一个人在屋子里。大门口有个园丁和打杂的,也离着一个大院子,在这里几乎听不到人的说话声了。二姨太从这时起,才领略到山居寂寞的风味。这屋子里,是金太太特许的,点了一盏白瓷罩子的煤油灯,比上房亮得多。只是屋子里,隔了窗子向外看,反而现着黑沉沉的了。二姨太静坐了许久,果然听到上进屋子里,金太太只管念着摩诃摩诃,多利多利。自己为好奇心冲动,就轻轻地开了屋门,轻轻地走上台阶。到了窗户边,将脸贴着窗纱,向里面看去。只见金太太盘膝坐在蒲团上,两手放下来,微按了膝盖,微低着头,闭了眼睛,丝毫不曾晃动。二姨太看着,见所未见,心里想着,这不要是这个念头还不曾想完,金太太忽然叹了一口气,向窗子外道:“你请进来罢。”二姨太被她说破,倒不好意思不答应,便道:“我进来不碍着你的功课吗?”金太太已下了蒲团,代她打着帘子让她进来。向她点头道:“咱们里面屋子里坐罢。”二姨太跟着她进了里面屋子,二人相对坐下。在烛光之下,见金太太脸上很多的愁容,望了她道:“你怎么啦?”金太太沉思一会,叹着气道:“我七情不能自主,大概不能久于人世了。”二姨太听了这话,却是不大懂得,依然向她呆望着。金太太道:“我说出这句话,大概你也不明白这事的究竟。我自上山以来,心思是很把得定的。可是昨天晚上几个女孩子上山来一闹,闹得我心里只管慌乱起来。今天她们下山去了,我还恋恋不舍。刚才我打坐,心思就按捺不定,只管想到她们身上去。”二姨太道:“作娘的想女儿,这也是常情,这有什么不好?”金太太道:“这个你哪里晓得?”二姨太道:“这个我也没有什么不懂。太太的意思,不就是说,出了家的人,不可再染红尘吗?”金太太噗嗤一声笑了。因道:“你的意思是对的,不过话说错了,我现时并没有作姑子,怎么能说起出家两个字?”二姨太红了脸,说道:“你瞧,我这人真不会说话,一说话就露怯。”金太太倒也不去追究她露怯不露怯,自己一人,低了头在那里坐着。那四支白蜡烛的光焰,正是有些晃动,将金太太的人影子,在墙壁上只管动摇着。二姨太偷眼看她时,眉毛又已深锁,似乎在发愁。自己劝解吧,怕说的话人家不中听。不劝解吧,坐在这里岂不是个呆子?因之就向金太太道“我想到厨房里去看看,没事也可以帮助他们一点。咱们现时又不住在城里,还讲个什么虚面子?”金太太对于她这话,似乎表示着很深的同意,将头深深的点了几点。
二姨太不说什么,就走出来了。她走到厨房里去,陈二姐也不肯要她动手作什么菜,她站了一会子,觉得是很无聊,依然又走回上房来。窗子里面有烛光,隔着窗纱,自然看得是很清楚的。只见金太太竟还坐在原椅子上,只是她低了头,一动也不动。二姨太心里突然有个怪思想,太太这是什么举动?有点病了吧?连忙用脸贴近窗户,仔细向里面看了去。金太太这时一人坐在屋子里,心却在北京城里乌衣巷,那旧时憧憧的幻影,正一幕一幕的在眼前映演着。两眼泪珠儿,在眼眶子里,是无论如何也藏留不住,由微开着的眼缝里,一粒一粒的,直流出泪珠来。二姨太在外面看了许久,总算是看清楚了。就走进屋来,先轻轻叫了一声太太。金太太抬头对她望着,点点头,并没有说什么。那脸上的泪珠,依然流着,却不曾擦去。二姨太道:“你这是怎么着?你想空点吧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这话算是劝着我了,我就是想不空。你瞧,我老早地就说要定定心,学起佛来,可是到了如今,我还是把持不定,还要你来劝我看空些,这岂不是一场笑话吗?”二姨太道:“哟!你可别信我的话,我懂得什么?”金太太点着头道:“你劝着我是对的”说毕,她依然低了头,不再作声。约摸停了有五分钟之久,那泪珠儿,又是抛沙一般的,落将下来,这泪珠不落则已,落起来无论用如何的力量,也是抑止不住。流了还只管是流,由脸腮上,直滚到衣襟上来。二姨太先还是想劝劝她,后来见金太太哭得厉害,想起自己全家人,各各远走高飞,落得两位老婆子,住到山上来。这个收场,实在也太惨了,怎么禁得住不哭呢?心里想着,眼前又正看到一个人在伤心落泪,她心里只是一阵凄楚,那眼睛里的两行眼泪,也就不知不觉的,一齐滚将下来,只是金太太不曾放声哭,她也不敢放出声来。金太太流泪一阵子,抬头看到二姨太更是伤心,就连忙拭干眼泪道:“我哭我的,你还陪了我哭作什么?”二姨太道:“不是我要哭,我看到太太哭得怪可怜的,也就自然地伤心起来。”金太太并不作声,静坐了许久,陈二姐来了,就叫她打了一盆水来洗过手脸,让二姨太也洗了,然后叫陈二姐在外面檀香炉里,从新焚了一炉香。陈二姐道:“现在还不吃晚饭吗?”金太太道:“稍微等一等。”陈二姐去了,金太太依然静坐着,因向二姨太道:“我看我不行了,快要跟着他们父亲一路去了。”二姨太倒吃了一惊,向着金太太脸上观察了许久,并观察不出什么情形来,皱了眉头道:“也许你是在山上闷的,可是在脸色上瞧不出来,进城去让大夫瞧瞧罢。”金太太摇摇头道:“不是那个意思,你猜错了。我自到山上以来,看看佛经,研究研究佛学,心思是很空的了。不料昨天到今天,我心里乱极了,简直按不定。到了晚上,我在佛像下打坐,口里只管念心经,心里只想到繁华下场,禁不住眼泪直滚下来。我这样心慈,一点镇定不下去,我想我道心不坚,是精神涣散的原故。在佛学上说,是入了魔道,俗话可就是魂不守舍,在这点上,我知道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。”二姨太听了许多解释,大概是明白了,便道:“太太,你这话我可要驳一句,佛爷是慈悲为本的,难道说作上人的惦记儿女,想起亡人,这也是道心不坚吗?”陈二姐在外面屋子里,倒有些纳闷,不知道今天老太太有什么伤心的事?金太太没作声,微抬着头,似乎想一句答复,然而始终没答复出来,只管是要哭。于是慢吞吞地走到屋子里来,又轻声问道:“不早了,老太太开饭了吧?”金太太点点头道:“好罢,开到下面屋子里吃。”陈二姐忙着开饭,金太太首先站起来,向二姨太道:“咱们吃饭去,在一天总得吃一天。”二姨太也不知道她是解脱的话,或者是伤心的话,就陪着她一路到下层屋子里来。
桌上饭菜都摆好了。金太太坐下来,却是先拿勺子,舀了豆腐汤喝。二姨太吃了一碗饭,她却粒饭未尝。二姨太知道她心里难受,自己也不会劝人,不敢多说,便道:“太太,明天打个电话进城去,让梅丽来给你解个闷儿罢。”金太太点点头。过了许久,又道:“不必罢。”于是起身回上层屋去,出了门,又道:“明天再说罢。”等她回上面屋去了,陈二姐低声向二姨太道:“你瞧,老太太说话,有些颠三倒四的,她从来不是这样子的,我想一定是她心里闷成这样。”二姨太道:“是啊!学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,当年总理就常说,现在阔老们喜欢把谈佛学当时髦事,其实不会学佛的人,不是学迂了,就是学病了。太太这样精神不振,可得找梅丽来,她准能给她找个乐子。”陈二姐道:“好!我明天一早就到山下旅馆里去打电话。今天晚上,你陪着点罢。”二姨太擦了把脸,又到上面屋子来。然而在山上的人,睡得极早,金太太已是安眠许久了。二姨太也只好走回自己的屋子去闷睡。
到了次日清晨,陈二姐把琐事料理清楚,正要到山下旅馆里去打电话,一看山外的天色,却是阴黯黯的,太阳不曾出山。自己心里想着,也许是心里有事,起来得太早些了。可是走到屋子里,一看挂钟时,已经是八点多了。照平常论,这个时候,应该是日高三丈,高高悬在天空的了。这才想起来,今日天阴了。接着发现地上已是蒙上一层黄沙,由院子里经过了两趟,连衣服上都洒着一层细微的黄粉,用手一扑,便有尘土气袭入鼻子来。这是北方最劣的气象,叫着下黄沙。有了这种日子,天象要倒下来,终日不见阳光,那太阳在黄沙里埋着,现出一团模糊的紫影,惨淡怕人。今天黄沙更下得重,连那团紫影都没有了。赶快跑到屋后山坡,向山下看去,便是山脚下的人家树木,已经昏暗不明,只有丛丛的黑影。再远些,便只如烟如雾,天地不分的沙层了。陈二姐心想,这样的天,怎好叫八小姐出城来?电话也就不打了。接着金太太和二姨太也都起来了,陈二姐送着水到金太太屋子里去的时候,只见金太太两只眼睛皮,已是微微的肿起,眼睛也有些红色,想昨天定是流着眼泪不少。
这时,屋子外面,轰隆一片怪声大起,院子里也淅沥淅沥有雨点声。隔着窗子向外看时,吹起大风来了。山上的树木,一齐弯着向下,到了不能再弯的程度。在呼呼声中,许多树叶和枯树枝,如下雨一般,打到院子里来。金太太道:“哎呀!天气变了。”陈二姐道:“可不是吗!你没有到坡上去瞧瞧,仿佛是天倒地坍一般,天地都分不开了。”金太太也不再说,也不出去看看。这正中屋子里,倒很象是天色昏黑了一样,那佛像面前放的一盏香油灯,菜豆似的火光,倒照着屋子里有些亮色。她不由得点点头,自言自语的道:“还是佛爷面前,有一线光亮呢。”说着,自向蒲团上坐着,垂头不语。陈二姐以为她是做早上的功课来着,也不敢去惊动她,自走开了。但是这一天,金太太茶饭都不用,只是呆坐着,坐久了,就垂下泪来,一日之间,那脸子就瘦削了许多。陈二姐虽没念过书,人是很聪明的,看看这情形,觉得不甚好,便问金太太要不要什么东西?可以打个电话到城里去。她那意思,正是要探探她的口气,要不要叫人来。金太太点点头道:“正好,我有话告诉他们,五小姐六小姐七爷,都是后天要走的人。你告诉他们,我分付的,叫他们不必到山上来辞行。他们来一趟,惹得我心里两天不能自在,他们再要来,我心思一乱,把我闹病了,他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?实话实说,你就把我今日的情形,告诉他们。五小姐六小姐心里明白,就不会来的了。”陈二姐道:“电话里说不清楚,要不,我下山去一趟,赶着长途汽车进城,下午再回来罢。”金太太一听,静默着想了许久,便道:“你既是要去,索性后天送了他们上车再回来。”陈二姐说:“这儿的事呢?”金太太道:“里面的事都有小兰呢,那个打杂的本来是厨房出身,让他作两天素菜饭,还有什么不可以的?”陈二姐在山上住了这些时候,实在也想到城里去看看,只是没有工夫可以抽身。既是金太太如此说了,落得以公济私,进城去混两天。于是很高兴地收拾收拾东西,就下山搭长途汽车进城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