便会被宦官围殴而死。百里缎确实从未见过宦官脱了裤子的模样,她甚至连正常男子应当是如何模样也并非十分清楚,这时被楚瀚一糊弄,便心生动摇了,不敢再说,免得自取其辱。她哼了一声,瞪了他一眼,起身走了开去。楚瀚生性寡言谨慎,甚少戏弄他人,这时作假骗到了百里缎,心下甚是得意,在洞中暗自偷笑了许久。
当天下午,那瑶族老人又来洞屋探望楚瀚,检查他的伤口,说道:“毒退了,恢复得很好。”
楚瀚有心探问他们为何决定收留救治自己,却不愿直言相问,当下说道:“多谢老丈收留我们。瑶族人心地善良,仗义相助,我等好生感激。”
老丈却神色肃然,凝望了他一阵,忽然伸出手臂,说道:“少年人,你看。”但见他粗壮黝黑的手臂上有个奇异的刺青,似乎是个颜色鲜艳的“米”字,米字中间有只小小的蜘蛛。
楚瀚一呆,感觉这图案似曾相识,却是从未见过。他怔怔地望着老人,老人也回望着他,伸手指向他的后腰。楚瀚大奇,伸手去摸后腰,脑中灵光一闪,想起自己最后一回与红倌同眠时,红倌曾告知自己腰臀之际有个刺青,自己虽看不见,但她所形容的图形,正与老人手臂上的刺青一模一样!
他脱口道:“我背后也有……也有这样的刺青?”老人点点头,说道:“你和我们是同族人。我们是大藤瑶族,这是我们族人的标记,一出生就刺上的。”
楚瀚大出意料之外,脱口道:“我是瑶族人?若是如此,我……我又怎会在幼年时跑去了京城?”
老人脸现哀伤之色,缓缓说道:“我想我知道原因。十多年前,汉人派军队攻打我族,杀了很多族人,掳走了一群童男童女,送去京城,你应当就是那时被捉去的。”楚瀚恍然:“纪娘娘想必也是那时被捉去,送入皇宫做宫女的。难道我是跟她一块儿被俘虏去京城的?”问道:“那时被捉去京城的有些什么人,老丈可知道?”
老人神色黯然,回答道:“当时我们被汉族军队打败,勇士死伤众多,老弱妇孺逃入丛林,一片混乱。大家的亲人不知是死了,还是给捉了去,没人说得清。只晓得汉军带走了几十个人,听说都是些年轻的少男少女,也有孩童在其中。”
楚瀚点了点头,听来当年战况混乱,自己那时可能还只是个幼童,却被当成俘虏一起押解上京,其中原因大约没有人能够说得明白,除非能找到跟自己一同上京的瑶人来询问。他打定主意,日后若能回京,定要找机会向纪娘娘探问此事。心中又想:“他们对汉人颇为仇视,原本想等我死了,就赶紧埋了,将百里缎赶了出去。后来改变主意,原来竟是因为发现我跟他们本是同一族的人。我们在这浓密的丛林中乱钻,竟然会遇上自己族人,被他们救起,倒也是极巧。”
却不知瑶族人长久散居在这靛海之中,人数过万,村落逾百,这时又刚好是狩猎季节,在丛林中撞见瑶族猎人并非什么稀奇的事;倒是那老妇恰巧见到楚瀚背后连他自己都未曾见过的刺青,发现他是大藤瑶人,才是真正的巧合。
楚瀚对于自己身属瑶族仍旧颇感难以接受,忽然想起蛇族的追杀,问道:“你们……我们瑶族跟蛇族有交情吗?”瑶族老丈道:“没有交情。我们怕他们的蛇毒,他们也怕我们的蛛毒。”
楚瀚听他说起蜘蛛,又想起族人身上的刺青以蜘蛛为标记,问道:“瑶族崇拜蜘蛛么?”瑶族老丈道:“不错,蜘蛛是我们瑶族的大恩人。”
楚瀚甚是好奇,问起详细。老丈缓缓说出一段古老的瑶族传说:“许多许多年前,瑶族的老祖宗原本住在长江流域。后来外族土司前来侵袭,祖宗们抵御不了,一路往南奔逃,逃入瑶山,走投无路,只好躲入一个山洞。正危急时,忽然有成百上千的蜘蛛出现,在洞口结起密密的蛛网,让追兵见不到祖宗们,这才逃过了一劫。祖宗们就此在瑶山定居了下来。深山寒冷,蜘蛛又教我们纺纱织布,缝制衣裤,让大家都有衣服穿,不怕寒冷。因此我们瑶族人一向感激蜘蛛,崇拜蜘蛛,从来不敢伤害蜘蛛,也不敢破坏蜘蛛网。”
楚瀚想起自己曾见到纪娘娘的屋中满是蜘蛛网,当时以为她潦倒困蹇,无心打扫,怎知竟是因为她乃是瑶族人,崇拜蜘蛛的关系。他忽然动念:“娘娘入宫时,年纪总有十多岁了。如果我当时和她一起被俘虏,押解入京,她或许根本便认得我。莫非她原本就知道我是瑶族人,但又为何始终装作不知道?”
转念又想:“但我幼年流落京城街头,之后被舅舅收养,再次在宫中见到她时,中间至少隔了好几年,我也从小孩儿长成了少年。她并未见过我背后的刺青,又怎么可能认出我来?”
他一时想之不透,偶一侧头,见到百里缎坐在一旁留神倾听,脸上神色甚是复杂。楚瀚心中警惕,暗想:“她在京城日久,肯定知道纪娘娘是瑶人的往事。最好还是别让她知道得太多,免留后患。”
第三十四章深山瑶族
当时瑶族人见百里缎背着楚瀚在丛林中行走,只道两人是夫妻或兄妹,便让他们同住一间洞屋。楚瀚伤重昏迷时,百里缎并不介意,甚至随那老妇一起照顾他更衣服药,包扎伤口,但此时楚瀚清醒过来后,她便不愿与他同洞而住了,却又不知该如何向瑶人提出要求,为此苦恼不已。
楚瀚猜知她的心意,暗暗好笑,心中虽感激她救了自己的性命,并尽心照顾自己的伤势,但对她仍旧没有什么好感,常常半夜故意翻个身,说几句梦话,让百里缎惊醒过来,坐起身戒备许久,才又躺下去睡。楚瀚心中甚觉滑稽:“我受伤未复,哪有力气去侵犯你?再说我此时打不过你,怎敢自讨苦吃,自找罪受?何况你连我是不是太监都搞不清楚,又何必怕我怕成这样?”
他在洞屋中养伤,如此过了十多日,瑶族老丈不时来跟他说话,每说起十多年前那场战争,便老泪纵横,愤恨难掩。楚瀚虽发现自己是瑶族人,并听闻了瑶族与明室的深仇大恨,但他自幼跟着汉人长大,早将自己当成了汉人,心中颇难对汉人生起仇恨之心。他暗想:“若说报仇,我替梁芳窥探皇帝,教他进献春药,又替梁芳搜刮宝物,收取贿赂,也算对损害明朝皇室作了一些贡献吧?”但若要他对泓儿生起仇恨,那是绝对不可能的。再说,泓儿的母亲纪娘娘也是瑶人,泓儿未来若成为皇帝,天下之主岂不是半个瑶人?因此尽管瑶族老丈不时向他哭诉十多年前的仇恨,楚瀚也只默默而听,并不答腔。
又过数日,楚瀚的伤势渐渐恢复,已能出洞行走。他见这个瑶族村寨依山而建,地势险峻,有不少人家以山壁上的自然洞穴为屋,屋外再以竹木搭建平台,另建木屋。山脚下还有数十座以木柱土墙草顶搭成的矮屋,因山地潮湿寒冷,都没有窗户。他自己所住洞屋乃是那老婆婆所有,她是村中医者,平日住在这洞屋中,因山洞能防寒挡风,她也常让病人留在洞中休养。
这一支瑶族共有五百多人,一百多户人家,算是较大的村落。村民在山腰上刀耕火种,开辟出了一片梯田,种植稻谷、棉花、蓝靛、瓜果等,自给自足。此时正值春末夏初,乃是农闲期,族中男子不时结伴入林打猎,因此才刚好撞见了受伤的楚瀚和百里缎。
瑶医婆婆有个孙子名叫多达,刚满十五岁,是当时跟着老丈一起出猎的青年之一。他对楚瀚这外地来的瑶人充满好奇,时时钻入洞屋探望,等楚瀚身子好些后,便领他去村中走走。多达生得矮矮壮壮,爽朗爱笑,和楚瀚一样笑起来双颊都有酒窝。两人十分投缘,虽然语言不通,但两人比手画脚,楚瀚教多达几句汉语,多达教楚瀚几句瑶语,慢慢便能猜知彼此的意思。
楚瀚平日与族中青年杂处,看他们编网削箭、造设陷阱,偶尔也随他们一同出猎。他飞技高绝,即使伤势尚未完全恢复,已能在树丛中纵跃自如,捉鸟擒猪、射鹿逐獐,对他来说自是驾轻就熟,手到擒来。族中青年对他佩服不已,很快便公认他为勇士,对他极为恭敬亲热。
不出猎时,楚瀚便待在村落中,看男子剥熏兽皮、腌制干肉、修制农具,看妇女纺织染布、刺绣缝纫、裁衣纳鞋。楚瀚原本是瑶人,穿上瑶族服饰后,更看不出半点汉人的痕迹,他很快便学会了不少瑶语,跟瑶族人打成一片。
瑶族村落偏远,长年住在与世隔绝的深山密林之中,相较于汉人的种种文化传承、礼俗器用,自是显得十分落后,甚至没有自己的文字,种种历史往事仅以歌谣口耳相传。而且由于这民族十分古老,族中充斥着对繁衍生殖的崇拜,村中空地中供奉着巨石制成的男阳女阴,妇女哺喂婴儿时往往当众袒露胸脯,年轻男女间的求爱更是赤裸直接,傍晚时互唱一首情歌,彼此看对眼了,便一块儿共度春宵。
村中年轻少女对楚瀚这从外地来的瑶人满怀好奇,成群结队地来邀他对唱情歌,或干脆直接邀他去山坳里幽会。楚瀚外表虽与瑶人毫无分别,内心却知道自己毕竟来自汉地,一来不会唱情歌,二来生怕误触族中风俗禁忌,只好借口伤势未复,对这些邀约一概婉拒了。
多达见楚瀚如此受姑娘们欢迎,十分羡慕,不断鼓动他入山见识见识瑶族男女如何对唱情歌,说道:“去听听有什么不好?就算你自己不唱,开开眼界也是好的。”
楚瀚被他说动了,便在一日傍晚随多达进入山林。没想到两人才入山,便被七八名少女围绕住了,逼二人唱答情歌。多达自告奋勇唱了几段,少女们却一定要楚瀚唱。楚瀚涨红了脸,他瑶语懂得原本不多,即便是汉语的歌谣也唱不上几句,一时之间只想起了红倌平时喜爱的句段,便红着脸唱了《西厢记》中张生唱的一段:莺啼燕转,撩人心,敏捷才思,含深情。
国色天香,善诗韵,
月儿作证与你酬唱到天明。
门掩了,梨花深院,粉墙儿高似青天。恨天不与人方便,只怕这刻骨相思,病更添。
众瑶女从未听过中土戏曲,大感新奇,齐声叫好,求他解释内容。楚瀚熟悉《西厢记》中崔莺莺和张生私定终身的故事,便简单解说了。众瑶女听得津津有味,又要他多唱几段。楚瀚大窘,他只记得红倌平时挂在嘴边的几句唱词,而且红倌是刀马旦,唱词不似花旦那么多而繁复,紧急中只想起《穆桂英挂帅》中的一段,唱道:穆桂英多年不听那战鼓响,
穆桂英二十年未闻号角声。
想当年我跨马提刀、威风凛凛、冲锋陷阵,
只杀得那韩昌贼丢盔卸甲、抱头鼠窜、他不敢出营。
南征北战保大宋,俺杨家为国建奇功。
至如今安王贼子犯边境,我怎能袖手旁观不出征!
老太君她还有当年的勇,难道说我就无了当年的威风?
我不挂帅谁挂帅,我不领兵谁领兵!
我怀抱帅印去把衣更,到校场整三军要把贼平!
(《穆桂英挂帅》亦是近代京剧,并非古作。)
楚瀚唱了这段英气勃勃、雄心万丈的段儿,众瑶女更加不让他走了,还要他唱。楚瀚不禁苦笑,心想:“在这瑶族山坳子里,夜色溶溶,合该唱些缠绵温柔的情歌,我却唱起了《穆桂英挂帅》,未免太不对头。总不能再唱孙二娘《打店》了吧!那可是十足煞风景了。”
他只好推说夜已深了,坚拒力辞,总算跟着多达逃难般地逃回了村寨。两人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众瑶女,多达抹着汗笑道:“纳兰今夜没让你咬她一口,留下牙印,想必失望极了。”楚瀚奇道:“纳兰是谁?我怎会去咬她?”
多达笑道:“我们瑶人习俗,男女看对眼了,两情相悦,男子便要咬女子的手臂一口,女子要咬男子的手背一口。这叫作:‘咬手疼入心,郎意诚似金’。咬得不能太轻,太轻表示你没有真心;也不能咬得太重,若咬破了皮,那可是会被大家嘲笑的。”
楚瀚问道:“这跟纳兰又有什么关系?”多达道:“纳兰自认是族中最美貌的姑娘,夸口说今夜一定要得到你的一咬,好向其他姑娘炫耀。你没咬她,甚至连她是哪一个都不知道,她定要惭愧死了。”
楚瀚不禁好笑,说道:“不如你代我去咬她一口吧。”多达连连摇手,说道:“这怎么行?她才看不上我呢!”
瑶族女子不明白楚瀚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,估量定是百里缎从中作梗,将一腔不满都投注在百里缎身上,认为是她霸占了楚瀚,不肯跟别的女子分享,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,毫不掩饰她们的怨恨怪责。
百里缎身处这半开化的瑶族当中,自是浑身不自在。她看不惯瑶族男女自由奔放的爱情,受不了处处听闻的情歌,吃不消那公然陈列的巨石,更不情愿继续与楚瀚同住一洞。楚瀚的伤势一日日好起来,她的脸色便一日日愈加难看,往往整日独自坐在洞屋深处,更不与人说话,偶尔楚瀚来找她攀谈,她也总是冷冷地瞪着他,眼中满是愤恨鄙夷。
楚瀚心中明白,她是想催自己尽快跟她一起离去。但他离开京城之后,并未一定得去的地方,此时发现自己是瑶人,住在瑶族中也没什么不好,因此根本无心离开。百里缎本是自己的大对头,虽在两人被蛇族擒住时,不得不为了保命而携手合作,但也说不上有什么深厚交情。她若不开口求自己离去,楚瀚便也乐得装作不知道,整日自己寻快活,不去理睬她,对她的气愤视而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