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角的一张床榻上,朴森蜷坐在角落里,双眼裹着厚厚的纱布。过了半晌,刘长永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:“他的眼睛……”
医生在一旁叹了口气,说:“不光是眼睛,连耳膜和舌头都……他能一路仅凭着直觉摸到我这里,简直是奇迹。”
刘长永向前走了两步:“可不是说……在东三省,没有人……”
医生讽刺地笑:“是啊,不管是谁干的,他们确实没有伤他性命。”
他边说边把两只手插进兜里,看着刘长永,又看了看关宏宇:“在‘残忍’这个命题上,我们总是格外地有创造力,对吧……”
刘长永看着朴森现在的样子,满脸的惨然。他回头望着关宏宇,关宏宇走上前,坐在床沿旁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握住了朴森的一只手。朴森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,但没有做出其他反应。关宏宇轻轻掰开他的手掌,伸手在他的手掌上写字:谁把你弄成这样的?
朴森一动不动地想了一会儿,摸索着伸手在关宏宇的手上写字:你是谁?
关宏宇扭头看着刘长永。刘长永走上前,接过朴森的手,在上面写字:你的朋友。朴森愣了愣,但很快在刘长永的手上写:我没有朋友。
刘长永盯着朴森看了会儿,从怀里掏出鸟笼,打开笼子,把“小庄”放到了朴森的手上。“小庄”一蹦到朴森手上,朴森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,他一手托着“小庄”,另一手抚摸着它,脸上浮现出惊愕的表情,随即又逐渐变成了带有某种喜悦的安心。
这时,刘长永在朴森手上又写了起来:到底是谁?
朴森轻轻叹了口气,抓过刘长永的手写到:我自己。
刘长永既震惊又疑惑,看了看关宏宇。关宏宇递了个眼神,示意朴森还在继续写:是我坏了规矩,才会遭到这种处置。
刘长永在朴森手上写:你代理了一单生意,和津港有关的,对么?
朴森点了点头,在刘长永的手上写着:到老还是贪心了一次。是我自己活该。
刘长永在他手上写道:你的委托人是谁?
朴森在刘长永的手上写了三个字。刘长永盯着他写完这三个字之后,扭头看着关宏宇,只见关宏宇眯着眼,显然也看清了这三个字写的是什么。
关、刘二人辞别了医生,走了出来。关宏宇边走边在手机上偷偷发短信给关宏峰,短信内容“刘很可能要和我一起回酒店。你赶紧离开。”这时,两人走到马路旁,刘长永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。
关宏宇正紧张地想找点儿借口拖延时间,刘长永却对他说:“老关,你先回酒店休息吧!我自己走走。”
关宏宇愣了,试探地问道:“这天寒地冻的,你还瞎溜达什么呀!你住哪个酒店?咱俩一车走呗。”
刘长永微微摇头:“我想去那个酒铺再喝两杯,你先回去吧。”
关宏宇见好就收,上了车。
刘长永两手插着兜,沿着街道继续向前走。这时,迎面走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,头上还戴了一顶厚实的狗皮帽子,刘长永问道:“请问……二道区是往这个方向走吧?”
男人听到刘长永的问话,抬起头看着刘长永,露出一张娃娃脸,但实际上他的年纪已经有四十上下了。他往刘长永正在走的方向看了看,说:“好像是走到头往左拐吧。我也不太清楚,到那儿找不着您可以再问问。”
刘长永点头说:“谢谢。”
往前走了两步,刘长永回过头说:“哎?听口音您不像这里人。”
“娃娃脸”回头看着刘长永,笑了一下:“老哥,你口音也不是本地的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,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。
晚上,关宏峰和刘长永两人托着餐盘,在柜台结了账,两人落座后,都沉默无言地吃着饭。
过了半晌,刘长永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你大概会觉得,我连自己的女儿都处不好关系,怎么总还有闲心来干涉你。老实说,桐桐那边,我也愁啊……不错,我是反对她在一线做刑侦工作。不是因为给你做助理,而是咱们这行儿太过危险。从后三家子到红旗街,随时可能把任何一个人吃进去,连骨头都不会吐,甭管你是不是公安。”
关宏峰略一思忖,平静地对他说:“你就没想过,小周之所以走上这条战线,也是因为你么?”
刘长永自嘲地笑了一下,抬眼瞟着关宏峰:“能拿这话给我当宽心丸儿,你当初怎么不多影响影响你弟,让他也干公安不就没事儿了。”
关宏峰被这一句戳中心事,神情有些尴尬。
刘长永则以为是自己把话说重了,也略显尴尬。两人相视片刻,不约而同地都笑了。
刘长永轻叹一声:“老关,不管你相不相信我,在这件事儿上,我现在愿意相信你了。”
关宏峰抬眼看着他,没说话。刘长永把餐盘往前一推,叹了口气:“干了半辈子刑侦,我就没见过下手这么黑的。不管是你还是你弟,你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儿来。”
听到这儿,关宏峰把餐盘往前一推,也不吃了。他两手揣在兜里,目光望向别处,出神了片刻后,他从兜里掏出一条士力架,撕开包装,掰下一半递给刘长永。
诊所门口,医生正把朴森的照片递还给戴着狗皮帽子的“娃娃脸”,摇了摇头。“娃娃脸”道谢后走开了。医生盯着“娃娃脸”的背影看了会儿,关上门,走回最里面的房间,只见朴森坐在床头,一手拿着带壳小米,正在喂“小庄”。
他坐在那里,沐浴着阳光,嘴角露出一丝笑容。
就在关家兄弟和刘长永回到津港的那天,金山终于醒了。他躺在病床上,艰难地嘬着护工递过来的一根吸管,喝了点儿水,又费力地喘了两口气,扭过头,看着床前站着的刘长永。
刘长永盯着他,过了会儿,金山缓缓开口:“那批枪,是很早以前三哥收的一单大买卖。但听说出货的人跟三哥定过,这批枪不许往长江以北卖。三哥后来赶过来,也是为了拦着我出这批货。”
刘长永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知道当初把这批武器出给孟仲谋的那个卖家是谁么?”
金山摇摇头:“不知道。不过喝酒的时候,听三哥念叨过两句,卖家是津港的,好像……是个警察。”刘长永听完,瞳孔立时收缩,双眼一眯。
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在长春红旗街的那间诊所内,朴森最后在他手上写的名字。
叶方舟。
此刻的叶方舟,正坐在一辆银色本田轿车内。他边盯着收费口的方向,边焦躁不安地对着手机说:“你帮我跟大哥解释一下,长春那边,我也没想到他们能查到这一步。但请大哥放心,我肯定会及时补救,挽回这个局面……你就帮我转告大哥,这次不管搞出多大动静儿,我都会收拾干净……别跟我提这个,要不是因为他那套无厘头的执念……这都什么时候了,姓关的必须死!怎么死不是死啊……我知道,事后我会跟大哥交代……”就在这时,周舒桐和关宏峰所驾驶的警车开过,驶向停车场收费口。
叶方舟见状,立刻挂断电话,开车跟了上去。
坐在副驾席上的关宏峰一边拿手机发着信息,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道:“我已经不是队里的顾问了,你总不能把我送回队里吧。”
周舒桐笑了笑:“等下了高速,关老师要去哪儿我就开去哪儿。”
关宏峰消息已经发出,微微侧头笑了一下:“既然大家都认可我不在支队兼任任何职务,你开警车来接我,违反纪律吧?”
周舒桐听了这话,也有些不高兴:“关老师说话的口气真是越来越像刘队了。”
关宏峰似乎感觉到周舒桐的不悦,微微一怔,顺势引开话题:“说起你父亲,这次我俩在长春,终于有机会坐下来聊了聊。他不想你做刑警或是一线刑警,并不是因为觉得和你待在同一个支队有什么尴尬,也不是因为周巡把你指派给我做助手——你的父亲从基层公安一路做到副支队长,真的都是靠混上来的么?从我刚进支队起,他就是老刑警了。我看到的,和他这么多年亲身经历的,都说明了一样的道理,那就是——刑侦是份非常危险的工作,外勤人员尤甚。”
周舒桐想要反驳:“可……”
关宏峰抬了下手,打断她:“好好想一想,就你自己来支队这段时间经历过的案子,危险还少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