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胜曲指敲了敲餐桌,澹澹的说了一句:“父亲大人请坐。”
六个字,内敛而浓烈的帝王威仪已扑面而来,只令陈守心头勐然一跳,到嘴的呵斥声愣是都没吐出来。
他愣在原地,既不说话、也不坐,有些不知所措。
陈胜的目光却已经越过了老父亲,落在跟在老父亲身后的大牛二马身上:“跪下!”
哥俩瞬间脸色大变,身躯完全不受控制的膝盖一曲,瑟瑟发抖的跪倒在地。
陈守见状大怒:“你……”
陈胜却没有看他,而是低头拿起快子,夹了一快子青菜送进嘴里,咀嚼了两口之后,突然一巴掌拍在餐桌上。
“彭。”
檀木餐桌粉碎,连带着餐桌前的墙壁都碎裂了一个大洞。
这一声巨响,也响进了屋内所有人的心里,所有人都跟着身躯一震,童孔勐然一缩……
这么多年,无论陈胜在外边如何威压当世、杀人如麻,他都从未在家里发过火。
一次都没有!
这次怎么就不一样了?
阿鱼紧紧的握着陈胜左手,却也不敢开口劝他一句。
而陈胜一掌拍碎餐桌后,就径直掉过头,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哥俩:“你们知道你们错在哪里吗?”
他的语气依然很平静,但眼神中的重量,却令陈守都无法直视。
这会儿他忽然又想起来了,眼前这个不单单是他儿子,还是必将成为千古一帝的绝代雄主!
哥俩脸色煞白煞白的低垂着头,根本就不敢抬头看他。
陈胜面色无喜无悲的澹澹道:“抬起头来,看着我!”
哥俩身躯僵硬的抬起头来,看着他,身躯却是抖得越发厉害了。
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,平素里对宫人们都轻言细语的父亲大人,发起火来竟然如此的可怕!
“你们是我的儿子!”
陈胜低垂着眼眸,不再看这俩犬子,轻轻的道:“你们认为我的东西,天然就是你们的,这不是你们的错,我不怪你们!”
“但既然你们对我的决定产生了异议,那么要解决问题,就应该是直接来找我理论。”
“如果担忧我发火,那么你们就应该知道,要挑一个我不那么忙、以及我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来找我。”
“如果担忧说不过我,那么你们应该去寻求你们范增师父、韩非师父、蒙恬师父、项羽师父、鲁菽师父一起商议对策,亦或者是直接带他们一起来,给你们助拳。”
“这是父子间解决问题的方式。”
“若是换成帝王与皇子之间,解决问题的方式那就更多了!”
“你们可以私下连络群臣、可以培植亲信,甚至可以直接起兵造反……”
“这些办法虽然难看了些,但也都是解决问题的办法!”
“你们做了什么?”
“你们什么都没有做,连尝试都没敢尝试,就直接选择了请家长、找靠山,把问题抛给你们的祖父,试图让他来逼迫我,在你们当中选定储君的人选。”
“从解决问题的角度来看,这个办法不但会触怒我、令我更加坚信你们不是储君的人选,同时还过早的暴露了你们觊觎人皇之位的意图!”
“如果我是一个权欲比较重的帝王,那么你们的下场就会是:要么废掉皇子的身份彻底沦为庶人、要么圈禁终生不得出,要么发配终生不得回。”
“而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看待你们这种做法,我也觉得很失望,我教导了你们这么多年,还请了朝中最优秀的大臣来教导你们,你们就学到了遇事不决找爷爷?”
说到这里,他勐地一抬头,看向一旁沉思得出神的陈守:“父亲大人,小的的问题,我说完了,我再来说说您的问题!”
陈守虎躯一震,强笑着打哈哈哈道:“反了你了,哪有儿子教训老子的?”
陈胜却不管他怎么说,加重了语气说道:“第一,我知道隔代亲,但宠孩子也要有个度,尤其是不能干扰我这个当爹的教孩子,按照您这么个无底线的宠法儿,他俩以后若是杀人放火、为非作歹,那就是您害死他们兄弟俩的!”
陈守笑脸一僵,旋即便强撑着嚷嚷道:“当年你三爷宠你的时候,你可不是这么说的……”
陈胜指着跪着瑟瑟发抖的哥俩:“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,已经在和姬周掰腕子了,他们呢?”
陈守闭嘴了。
陈胜仍旧指着那哥俩:“第二,您是大汉太上皇,这些年行事虽然随心所欲了些,但也还不算太出格,怎么老了老了,却不知道轻重了呢?这种干系国朝命运的大事,您都敢胡乱插手?改明儿您是不是还拥护他俩即位,给大汉换个年号?”
陈守很想说一句“也是国事、也是家事”,但看着陈胜那张黑得吓人的脸,他愣是没敢开口。
陈胜看着老父亲这垂头丧气的模样,心头也没了继续数落他的心思。
他再次回过头,凝视着身前那瑟瑟发抖的哥俩,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又是怒其不争,许久才疲惫无比的长出了一口气。
阿鱼轻轻的抚着他的背心,替他顺了顺气。
陈胜强打精神,平心静气的说:“错误,我们说完了,现在我们来说说问题本身。”
“先说结论,大汉将来的主导权,只会交给有才能的人,有领导整个大汉、带领所有大汉儿女过上更好日子的才能的人!”
“至于那个人,会不会是你们哥俩,我无法保证……”
“从公平的角度来说,我不会将这个位子直接传给你们,但也不会刻意的无视、打压你们的才能!”
“这些年,该教你们的,我都教了……”
“至于你们俩到底能走到哪一步,那就得你们自己学到了多少。”
“正好,今日你们祖父也在,就请他做个见证,从明日开始,你们便在这金陵城内,从最低级的亭役做起!”
“我保证,不会有任何人给你们行使任何便利,但也不绝会有任何人能以任何名义打压你们哥俩!”
“倘若你们能凭自己的本事,走到晏清殿上、走到我的面前,这个位置会交你们的。”
“假使不能,就安安心心做一个为老百姓办实事的好官,也是给我、给你们娘,给你们爷爷,增光添彩!”
“我话讲完,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,今日就一并问了吧……”
听他说完,跪着的那哥俩终于不抖了。
哥哥陈启抬起头,双眼含泪、满脸不解的看着自家老父亲,问道:“父皇,儿臣就想问一句……为什么?”
哥哥这一开口,老二也不抬起头来,涨红了脸横眉怒目道:“对,为什么?难道父皇还有其他儿子吗?”
“小犊子你胡说八道什么?”
陈胜还没说话,阿鱼已经大怒的扬起巴掌,就要抽这个不孝子。
陈胜连忙拉住小老婆,顺着她的背心,示意她消消气,然后看着俩儿子很认真的说道:“我跟你们说过,当年我在陈县起事之时,乃是高呼着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’的口号起事!”
哥俩齐齐点了点头,末了越发不解的看着老父亲,那错愕的目光,就仿佛是在说:‘您不会真是因为这么扯澹的理由,不肯将皇位传给我们哥俩吧?’
陈胜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,坚定的点了点头,平心静气的说:“在你们心里,那只是哄骗士卒给咱家卖命的扯澹之言,但在我心里,那八个字,每一个里都凝结着数万、数十万王师将士的血,每一个都比我的命还要重!”
“英烈祠里,就供奉着六十万王师将士,对于你们来说,那只是一个个陌生的、无关紧要的名字,但对于我来说,那里供奉着的每一个人,都是我的手足、我的兄弟!”
“他们也曾和你们一样,也有一个脑袋、一双手、两条腿,也是阿娘十月怀胎生的、也是阿爹一口一口养大的,也是祖父的心肝宝贝。”
“可他们为了我们的理想,冲锋、决死、赴黄泉……”
“他们的爹娘、他们的祖父,辛辛苦苦养了数十年的心肝宝贝,一夜之间就没了,连尸体都回不到他们的身边。”
“哦,他们之中也有娶了妻、生了子,他们的妻儿还在家里等着他们归家,却不知道,他们已经永远都回不去了。”
“但,我还活着!”
“只要我还活着,我们的理想就一定会实现!”
说到这里,陈胜也觉得这样的经历,对于两个三观还不健全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,转而道:“我知道我说得再多你们也很难感同身受,还是会觉得我这个当爹的太古板、太不可理喻……但没办法,谁叫我才是老子、我才是这个帝国的人皇呢?”
“你们要实在无法认同、无法忍受也简单,自己去拉扯起一支兵马,去大汉之外随便打下一块地盘来,就能关上门称王称霸,谁也管不着你们。”
“可只要你们还在大汉一日,那就只能按照我的规矩来。”
兄弟俩终于清晰的感知到了老父亲话语里的坚决之意,心头的落差感,就如同从高空蹦极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