敢相信,那个曾经绝世独立、山青水美的花果山,已经沦为一片焦土!
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,就是花果山!这个夷为平地的废墟,就是花果山!这个余焰未熄、堆积如山的灰烬,就是花果山!这个生灵涂炭、万物灭绝的地狱,就是他的花果山!……
他仰天长啸,他嚎啕痛哭,他的灵魂天崩地裂,他的心扉悲痛欲绝。
他看到了生灵的挣扎,他见到了万物的嘶喊,他听到了世界的哀嚎。
他不计生死地挖开这废墟,他不顾一切地刨开那地狱。
然而一切如飞灰,一切皆烟灭,一切已再不可复得。
“整整五十年了!……”
背后有一个黯然销魂的声音响起,那声音仿若经历一番肃杀最终凋零枯萎的劲松。他的身形仍旧不失为庞大,却在此时只是虚张声势的架子——哀毁骨立,体瘦如柴,那副独树一帜的牛角,虽然仍旧别具一格,却早已不复他当年的风采——隐约刻满了累累伤痕,已被尘网牵制得更深。
悟空在泪眼婆娑中见到他,情难自已,满腔悲愤,雷嗔电怒地狂吼道:“究竟发生了什么?”
牛魔王无动于衷,毫无表情地看看整个已然毁灭的世界,轻坐在一段灰黑的炭木上,波澜不惊道:“我不顾一切地活下来,就是为了告诉你,在这场整整烧了五十年的天雷地火中,每个人的死相。”他仰起头,指着阴霾晦暗的天空,欲哭无泪道:“地火燃石与金刚结界同时降落,当大家发现熏天烈焰已无法控制之时,所有人已经无处可逃。那些小牛凄凉地惨叫,那些猴崽无助地哭嚎。那些生灵徒劳地奔跑,那些草木无奈地燃烧。燃烧啊,燃烧!直至天地皆陷于火海,待毙的羔羊灰飞烟灭,犹斗的困兽无力抗争。世界在眼前毁灭,地狱在身边形成!……”
悟空早已熔化,他的蓄积两世的泪水,即将倾泻殆尽。
牛魔王却不管不顾,继续痛诉前尘:“世间恐怖的不是地狱,是亲眼看见地狱的形成;可怕的不是死亡,是死亡铺天盖地,却让自己苟且独活;绝望的不是将死之时,而是知道那个唯一的救星之光,遥遥无期。可叹那蛟魔王与禺狨王攻击结界到底,那猴宝儿至死保持着抛洒猴毛、仰望天空的姿势,直至化成灰烬。……”
悟空的灵魂已然完全炸裂,仿佛元神尽废,所有精神被掏空;下意识中,却还抱头痛哭:“别再说了,我都知道了!”
“不!你不知道!你还要听!……”牛魔王撕扯着嗓子,歇斯底里叫道,“你还要听听我们这些微末草芥的声音,好让这个世界知道我们曾经来过。这个让我们又爱又恨的世界啊,在光鲜亮丽之下,在繁华喧嚣的背后,在那些春风不度、光照不到的地方,那些卑微低贱、蝼蚁一样的小人物们正在挣扎、正在撕扯、正在痛苦、正在彷徨。他们不甘,他们无奈,他们弱小,他们肮脏。他们曾有梦想,他们曾经希望。昨夜他们万念俱灰,今晨又已打满鸡血,就算他们的灵魂被人踩在地上,也还有人笑出声来。因为他们想要活着,想要好好活着。为了活着,他们筋疲力尽,他们声嘶力竭,他们一遍遍的失望,又一遍遍的希望,只想有个立足之地,堂堂正正、光明正大地活着,行吗?”
牛魔王那憔悴悲凉的背影,已经黯然消失在黯然的天边,悟空仍旧两眼泪流,整个灵魂如同注满了铅液。掌中那颗九转金丹已被攥成粉末,凌厉的指甲却还止不住地扣进血肉当中。
迷蒙如水帘的视线里,一个老的像是枯树皮一样的脸孔悄然浮现。悟空知道他是花果山的土地神,当下暴怒而发,闪电般将他揪住,蟹螯般夹住他的嗓门,噙满眼泪,痛不欲生地嘶吼道:“你这一方土地,花果山的守护神,当时你在哪里?你——在——哪——里?”
“‘守护神’?……‘神仙’?……”
土地神被悟空钳住,并没有任何反抗挣扎的意图,枯树一样的面容间凄凉一笑,一滴松油似的老泪滑落到悟空的手背上。
悟空的手臂不由得颤抖起来,不知为何,他忽然想起在八卦炉中听到道祖所说的“焰摩天”,仿佛炉中的烈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,瞬间让他濒临沸腾。他一迟疑,索性将这土地佬远远地丟出去,随即胡乱抹一把泪眼,转身大步而去。
土地神看着悟空那破釜沉舟的坚定背影,兀自泪光闪闪,扼腕兴叹道:“我从未想过,‘神仙’、‘守护神’却已是如此令人羞愧难当的称谓。”
当年那些从天而降的神仙,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正统尊贵的神仙。炼狱般的地火结界之外,神仙们一如魔鬼般的狰狞的狂笑,已让整个天地变得歪斜扭曲。
“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!那些天地化生的异能神力,为正统所收服的就是‘神仙’,游离于正统之外的便是‘妖魔’。原来这个世界上,本没有妖魔,有了神仙,也便有了妖魔!……”
悟空虽已离去,土地神那振聋发聩的感叹却如电波一样,穿透耳膜,直指人心。仿若一股催化的力量,他心中的烈火越发汹涌澎湃,他那百炼成钢的意志越发坚不可摧,他的目光更是浴火重生一般,非天地毁灭不能动摇分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