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假契书你从哪里弄来的?”
“温店主常有生意要写契,每回去官府都要买几十张白契放着用,我偷了一张。龙柳茶坊有个叫栾回的书生,常替人写信写文书,我花了十文钱让他帮我写了这张契书。没有官印,但我自小就学刺绣描花,这难不住我。我又去温店主那里寻了张红契,照着上面的官印,用木签子蘸着朱砂描了一个……”
“啊?这契书是假的?”栾老拐在一旁怪叫起来。
颜圆又问:“曹厨子的娘呢?”
“她不是上吊自尽?”
“她被人勒杀的。”
“那我就不知道了。虽然我从此要做个狠心人,却不想做歹心人,更不会去杀谁。”
“至少付九是你毒死的。”
“他也是自杀。”珠娘神色忽然一悲,略顿了顿,才轻声继续,“原本,我没有人要,他却不嫌我,想娶我。我原想着,就是比曹家再苦一百倍、一千倍,我也跟定了他。可他,先是贪心,想独占我家家产,杀了我哥哥。哪怕这样,他似乎仍比王哈儿强,一心仍想娶我。可我已经不敢信了。今天天不亮,我又悄悄赶回家来看,这假契书果然被偷走了。王哈儿又来店里,吹嘘他马上要有钱了。假契书自然是被他得了。
“我告诉了付九,付九跟我约好,今晚他若得了那钱契,就来这里会我。刚巧栾老伯也来寻我,我就求他帮我。天黑后,栾老伯赶过来预先藏在院里。我把鼠药掺进乳糕,放在那个首饰匣子里,等着付九。付九果然带着那钱契来了,我把钱契要过来,也放到那匣子里,就摆在这桌上。”
“接着我就开戏了。我蒙着脸、猛然现身——”栾老拐抢过话头,比画着描绘起来,“我手里是那把战过西夏沙场、斩过党项首级的精钢手刀,我放粗声,朝那蠢娃叫:‘或是把那妇人给俺,或是把那首饰匣子给俺,选一个!我又假意朝门外喊,三弟守住后面,五弟你看着前面,莫让这呆鸟逃了。’然后我一蹦,蹦进门里。我这腿虽瘸,那一蹦却似老鹿跳涧、老鹰扑兔。我挥起刀,假意朝他砍过去。那蠢娃吓慌了神,慌忙躲开,一把抱起那木匣,屁一般就逃了。不过,我得说清楚,我可不知道那匣子里头有毒糕。”
颜圆见珠娘一直定定坐着,静望着门外清冷月色,目光似悲似嘲,像是尼僧在听经一般。这个珠娘已经不是原先那个笨懦的珠娘,不好对付了。于是,他放冷了声气,威吓道:“你这仍是谋害。”
珠娘听后,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涩笑:“佛门说,亲身作业亲身受。他们各自受了各自作的业,我也该受我的。官府若断我谋害,那就谋害吧。”
“那咋成?”栾老拐嚷道,“你死了,许我的那一半钱我去阴间讨要?”
“如今我家只剩了这一座宅院。明天我们寻保人写个文书,我若死了,这宅子就归你。”
“当真?”
“当然。几个人中,你是唯一肯跟我说实话的人。”
“闺女,那你再跟我说一句实话,你爹那真契书在哪里?”
“没有真契书。”
“没有?!”
“那天,我问了爹。他说那些钱两年前全花尽了。”
“花尽了?!花哪里去了?那些钱够买下全汴京城的羊肉馒头了。”
“他说我娘过世后,他一个人熬不住,日日夜夜都想我娘。有个叫顾太清的道士找见他说,他师父是天师林灵素,能起死回生。不过药引子极贵,得两千贯。爹攒的钱总共一千八百贯。他吃了酒,昏了神,把那些钱全取出来,又向解库借了二百贯,全都让那道士雇了辆车卷走了……”
梁兴又白累了一整天,仍然无头无绪。
好端端身陷到这诡局之中,进不得,退不得,想还击却没处下手,想撂下不管又不能撂。他不禁有些懊丧,想一走了之,可能去哪里?去寻娘?和娘分别几年,他从来没这么思念过娘。但随即想到,自己已经是堂堂一条汉子了,遇了事,竟仍像个几岁大、乳牙没掉的孩童。他不觉有些愧赧。不由得想起父亲过世后,娘说过的那段话。
由于他父亲能书会写,被营里指挥使派去做生意,带着两千贯军卒的粮料钱去山东买绢。谁知道路上遇见山贼,将那些钱全都劫走。同去的几个节级、兵卒人全都逃走,只有他父亲一个人回来复命。那指挥使却认定他父亲和另几个人私吞了那些钱,将他父亲告了上去。他父亲被脊杖一百,判了两千里徒刑,发配沙门岛。他父亲本就体弱,受了杖刑,再加上途程劳累、水土不服,竟死在去沙门岛的船上,尸首被丢进了海里。
那时梁兴才十六岁,听到父亲的噩耗,立即抄起一把刀,哭着去寻那指挥使报仇。然而那指挥使竟已被调遣他处。梁兴哪里肯罢休?他疯了一般四处打问那人的下落。最后被她娘用杖子打回了家里。梁兴不忍心让娘伤心,不再出去寻仇,但对这人世生出无限厌恨,只觉得做人毫无生趣,过了几个月都始终心冷如灰,提不起一丝兴头。
他娘起先还温言开解,见毫无效验,有天终于忍不住,一把将他拽到门外,指着房檐大声问:“你瞧见没有?瓦缝里那几棵草,墙根里这一丛。还有,墙缝里那一棵,瞧见没有?”
他不知道娘要说什么,木木地望着娘。
“这些草,生在田地里自然好,可这能由得了它们?生在瓦缝里就不长了?生在墙缝里就不长了?你瞧瞧,哪一棵草不是绿崭崭地用力在长?只有那些没用的娇花嫩朵,才拣东拣西、嫌冷嫌热,稍换个地土,就活不下去。你若真是我儿子,就活出个英雄样儿来,世道越不好,遭遇越苦,越要活得抖抖擞擞、高高昂昂!这才能让那些人不敢低看你,最要紧,你自己才不会低看自己!”
回想起娘说的这段话,他顿时自愧自责起来,遇到难场,就想逃想躲,你哪有脸去见娘?
心绪激荡许久,才渐渐平复。这时天已经黑了,他想,就照娘说的,先活好。首先得好好饱吃一顿,睡个好觉。眼下能去的地方,仍然只有剑舞坊。
他心下洞畅,一路快步出了城南,到了剑舞坊,还是从后门进去,跟看门的窦嫂说了一声,便往那边小院走去,迎头正好碰见院主戚妈妈和两个丫头提着盏灯笼从里面出来。
“梁教头?”
“戚妈妈,我又来叨扰,再借住一宿。”
“说什么借不借的?那间房始终都给你留着呢。红玉虽走了,紫玉还在,她的剑法不济事,还得梁教头好生教导呢。”
“好说。”
“梁教头好生歇息,店里正忙,我去前头了。”
梁兴走进那间屋子,点亮了灯,觉着有些累,便先躺倒在床上。歇息了半晌,忽听到一阵细碎脚步声。邓紫玉进来了,后面跟着两个丫头,一个挑灯,一个提着漆盒。
“紫玉?你不必管我。”
“梁哥哥还没吃饭吧。”
邓紫玉今天笑吟吟的,她吩咐丫头将漆盒里的酒菜都摆到桌上,又让点了一对红蜡高烛。而后让两个丫头回去,自己拿起梅纹银酒瓶,在两只官窑白瓷盏里斟满了酒,递了一杯在梁兴手里,自己端起一杯——
“多久没跟梁哥哥喝过酒了,来,妹妹敬你三杯。”
“多谢紫玉!”梁兴正渴,仰脖一口饮尽。
“再来!”邓紫玉忙放下酒盏,帮他斟满。
“好!”梁兴又一口饮尽。
“第三杯!”邓紫玉再斟。
“好!”
梁兴饮罢,邓紫玉又给他斟满,随即拿起筷子替他夹了些菜在碗里。
“梁哥哥,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?”
“没有。”
“若没有事,你会平白来这里住?”
“嘿,瞒不过你的眼。是有些事,不过眼下还不便细说。”
“若是姐姐在,你也跟她说不便细说?”
梁兴听她又提及邓红玉,心里有些不自在,却不好流露,只能笑笑,又端起酒杯,仰脖喝尽。刚放下酒杯,忽然觉得一阵晕恶,他忙望向邓紫玉,邓紫玉目光微微颤动,似忧似笑地盯着他。她面前那杯酒仍满满的,一滴未饮。
梁兴一惊,忙站起身。然而,脑中猛一昏沉,一头栽倒在地上。黑暗中,只隐约看见邓紫玉裙下那双绣鞋,鞋尖悠然点着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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