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家里走去。想到庄夫人,她不由得叹起气来。
这世间什么都要拿来比,连做娘的心,也要比个真假深浅。庄夫人的死,固然让人哀怜,可她心疼焦念儿子,便拿自己的样儿来比照别人,似乎只有她才是亲娘,人人都不及她。不但不及,还成了罪证,任由她责骂。
丁豆娘苦叹了一下,我自己也洗脸、梳头、换干净衣裳,是不是也不是亲娘该做的?想到这,她心底里忽然闪过一丝慌怕。我的确没像庄夫人那样,忘了所有,一切都不管不顾,一颗心全都被儿子扯去。我还能吃得下,睡得着,有时还能露出些笑。我是不是不配做赞儿的娘?
庄夫人虽已死了,可她那些话语却像阴魂冷风一般,从她心底里浮起来,不住刮割着丁豆娘的心。
她越想越愧,越愧越慌,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,走了近三十年的路,忽然连脚步都不会迈了,险些绊倒在路上。她忙伸手扶住旁边一棵柳树,盯着地下,慌乱找寻解释。可这解释越想寻,就越寻不到,慌急之下,她猛地蹲下身子,抱住双膝,埋着头哭了起来。
“赞儿,娘对不住你,娘没看好你,天黑了,还让你跑出去,才被那食儿魔掳走了……呜呜……”
这一哭,便再也止不住,哭了不知多久,直到没了力气,才渐渐止住。
她抬起眼,见天已经黑了。
洪山只望了一眼董氏的尸体,那院门就关上了。
他赶到三槐巷那个发生凶案的宅院时,门外围了些人,把那巷子都堵死了。他刚要挤到人群中,身后有人高喊:“让开!快让开!”回头一看,是个官府衙吏和一个中年男子,那男子手里提着只木箱。旁边有个人低声说:“仵作来了。”
众人让开一条道,那衙吏引着仵作,大步走进了院子,洪山忙跟在仵作身后,和瞧热闹的邻人一起拥了进去。穿过前堂,他挤在门道里探头朝后屋望去,后屋的门大开着,午后太阳光斜照进里面,正照到门边地上一具尸首,虽然只能看到侧脸,洪山却一眼认出,是董氏。
这时,那个衙吏大声吆喝着,将众人撵逐出去,“咣”地关上了院门。周围的人都纷纷议论起来,洪山却一句都听不见,他惊怔在那里,像是独自站在寒风冰野中。而刚才那一眼,如同庙壁上画的阴间一角,看过便再忘不掉。
董氏的脸色青黄,她原就纤瘦,脸颊越发凹陷了一些。原本柔细乌亮的发髻又暗又枯,乱草一般散在地上。唯一鲜明的是她身上穿的紫绫长袄,洪山从没见她穿过。那袄面被太阳光照得亮闪闪、紫幽幽,磷火一般。
洪山不由得想起上个月临行前,董氏在刘婆茶肆的里间,拉着他的手,哭着说:“你可要早些回来,帮我寻回儿子,也得帮我救他!”他却什么都没答应,连头都没点一下,转身就走了。董氏追了出来,又补了一句:“你欠他们父子的!”
他不是不愿答应,是自恨自厌,身为男儿,却毫没用处,任何事都做不得主、使不上力。若知道那是最后一面,便是天塌了,也不该走。至少,也该好好安慰两句啊。
悲和悔,一起在心里巨石崩塌了一般,不住乱滚乱砸,却不能在人前流露。他低着头,快步离开了那里。租来的那匹马拴在旁边树上,也早已忘记,沿着街边,急步狂走。穿过一条街,一条街,又一条街,又一条街。走了不知有多久,一直走到城外郊野的蔡河边,全身最后一丝气力都走尽后,他跪倒在河岸边青草丛里。
这时天色已经昏暗,半天黑云,透出一缕血一般的余辉。四周早已没了人影,整个世间似乎都已死寂。他再忍不住,一头埋进草丛,叫了声“十七娘”,号啕痛哭起来。
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哭过,喉咙早已哽涩,哭声像是砾石一般,硬生生挣破喉管,和血带泪地冲了出来。虽然自小便身世艰难,但他从来没觉得命这么苦过。好事从来难得轮到他,就算轮到,也要七折八拐,受许多磋磨。这回好不容易抓住一点好,不等你安稳,便连皮带肉全都夺走,将你打回原先那根孤零零的苦竹竿儿,风一吹就折。
第三章绮梦、夜探
必利决断,不失其时也。
——《武经总要》
洪山原是农家子弟,家里世代为农,却没有田产,常年佃人的田种,比耕牛还辛苦,却一辈子挣不出头。他不愿像父祖一般苦熬,想读书改了这埋头弯腰的田土命,就跟着乡里一个老书生断续学了几年,认得了上千字,那老书生却贫病而亡。他再没有力量去别处求学,便跟着乡里几个青年,一起去应天府谋营生。到了才知道,自己诸样技艺都不会,只能做些最粗重的活儿,而且还得尽力去争抢。立足都难,更不必说出头。
在乡里,虽有上等富户,也不过住得宽些,穿得好些,肉吃得多些,瞧着最多是眼馋心恨。城市中则全不一样,各色富贵奢侈,想都想不到,看都看不过来,每天瞧得人眼晕心狂,没一刻安宁。
同去的那几个认得了当地泼皮,跟着去做些不要本钱的勾当,并拽他一起去。他却自幼受父母训诫,要本分为人,不愿做欺心的事。可瞧着那几个人得了钱,又换新衣裳,又去酒楼逍遥,甚而招了妓女玩乐。他本已心浮气躁,这时就更难把持,就跟着去了。做过几回,才知道尽是偷抢拐骗的勾当,分了钱,用着都难心安。那些泼皮却说,上了道,便要走到头,不许他生退心。他知道那些泼皮下手不会留情,又悔又怕,夜里瞅了个空,偷偷溜走了。家没脸回,应天府又不能留,他一直听人说东京汴梁如何繁华富盛,便搭了条船,来到汴京。
到了一瞧,汴京果然远强过应天府,可谋生也只有更难。他到处混了一个多月,身上那点钱很快花尽,却始终找不见一个稳靠活路。正在犯愁,却见禁军在城墙上贴出招刺告示。他猛然醒悟,这不正是一条最妥当的出路?如今天下太平,并没有多少战事,白领着钱粮,衣食不愁。在军中若能尽力向上,还能挣个军阶功名出来。
于是,他便欢欢喜喜去投募。他体格气力都有,乡里行保甲法时,还当过保丁,练过弓箭。一去检视,身量、驰跃、瞻视三项都合格,便被选中。额头刺了字,领了招刺利物,一身新军装,一贯赏钱。
到了营中,他才发觉,禁兵们大都凶悍,一看都非良善之辈,不比应天府那些泼皮好多少。他心里暗暗害怕,处处小心避让。过了几天,发觉程得助和他一样,也是本分老实人,两人自然而然结成了好友。一个受了欺辱,另一个即便帮不上,至少也有个诉苦的人。两人互扶互助十来年,早已亲如骨肉。
他自己也没有料到,竟和程得助的妻子董十七娘有了私情。
自从那次去了程得助家后,只要董氏备办了好菜,程得助总要拽着他一起回家去吃几杯酒。起先洪山没有丝毫非分之想,只觉着那真是自己的家一般。十七娘也满口“大哥、大哥”地敬重他,丝毫没有见外,就如亲弟妹一般。可是,时日久了,他心里渐渐不自在起来。
离开乡里时,他十八岁,已经到了婚配年纪,可家里连备一匹好绢都难,更何况其余聘礼。因此始终没寻到愿意将女儿许给他的人家。在应天府和汴京晃荡时,连睡觉的铺都找不见安稳地方,就更莫说婚娶了。进了禁军,头几年,只是个长行,样貌又平常,又不会说话,汴京的人家户一个比一个能挑,几十万常驻京城的禁军,尽着他们选,哪里能瞅上他?
在营里,由于从没去过边庭,没有战功可立,他又不会巴附将校,只能和程得助一起,凭着勤恳本分,三年一升补,一级一级,慢慢累资迁转。好不容易升到军头,也已经二十七八了。这时,才有媒人来跟他打问婚事。他试着相看了几家,都是样貌丑笨的老大姑娘,实在看不过眼。他求媒人帮着寻个年轻些、样貌莫太丑陋唬人的,媒人倒是又帮他寻了两家,可那两家却嫌他黑笨,没等见到女儿,就先被父母一口拒了。
就在这时,十七娘被丈夫程得助接到了京城。十七娘又灵快、又热心,样貌又纤秀。无论从哪一处评,都是他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上上等好妇人。他先是羡慕程得助,继而恨自己命不好,接着便时时不由自主会念起十七娘。程得助若有一阵没邀他去家里,他便有些耐不得。
他自己去买了些鱼肉酒菜,跟程得助说,常吃他的,过意不去。请他去酒店吃,那些地方还不如弟妹烹煮的菜好,又孝敬不到老叔老婶,就买了些生食,劳烦弟妹出力,让自己做东,略表一点孝心。
程得助笑着谦让了两句,便和他一起提着那些鱼肉酒菜去了家里。程得助的父母和十七娘又是一番谦让道谢,一家人却比以往更加和乐了。从这以后,洪山便时常买鱼肉酒菜,借故去程得助家见十七娘。
哪怕这样,他也只是想多看几眼十七娘,心里不敢也不愿有什么苟且之念。就算偶尔做个绮梦,自己醒来后也慌怕得不敢多想。何况,每回都是和程得助同去同回,能做什么?
不知是老天眷怜,还是设陷考验他,广武营的都指挥使不知从哪里偶然听说了他,知道他做事谨慎本分,广武营专管粮草押运,正缺他这样的人。于是那都指挥使便向上司求准,将他要了过去,任命为押纲小使臣。阶级虽然没升什么,但每回押纲,各样钱粮补贴多了不少。
这固然让他喜出望外,更让他庆幸的是,他和程得助不再同营,往后再去程得助家,他便有了单独去的借口。当然,在程得助面前他不敢流露半分。程得助让妻子置办了一桌酒菜,替他庆贺饯行,他只能连声叹惜两人被分开,以后见面时间就少了。这也并非虚言,毕竟这些年,程得助是他在汴京最亲的朋友。
刚去了广武营,他便接到一项任务,押送一批军粮去陕西边关。一路上艰辛不说,每到夜里,他都不由自主会想十七娘,越想越渴,越渴便入魔。这一去一回,便是一个多月,终于回到京城后,他交过差,便立即奔往程得助家,去见十七娘。
梁兴离开了楚宅,老何送他出门后,进去关死了大门。
梁兴踏着月色走了一段路,停住脚,回头望去,四野寂静,只有汴河水流声不绝。月光照亮岸边这条长路,路上没有一个人影。他见旁边田野间有一条小道,便沿着那小道向北行去,走了一阵后,眼前出现一条稍宽的泥土横路,估计应该通往楚家后边。于是他又沿着横路折向东,行了不多远,就瞧见月光下一大丛树影,正是楚家庄院外围种的槐柳。
他知道楚澜养了几只猎犬,都圈在西院一座围栏里,便没有停脚,一直沿着那树影走到宅院的东北角。他踏着草丛,穿过柳树,来到院墙下。院墙不高,里头十分安静,没有人声或狗声。他轻一纵身,便攀了上去,伏在墙头朝院中望去。这座宅院外头看十分平常,占地却宽,分为前厅、东院、西院和后院四块,各有门墙隔开。还不到吹灯睡觉的时间,各个院都亮着几处灯光。梁兴只到过前厅和西院,并不知道楚沧的妻子冯氏住在哪里。他想起楚沧一直住在东院。东院一共亮着三处灯。他猜东院中间那处灯光应该是冯氏的居所,便跳下墙,沿着东墙,估计着位置,一直走到那灯光处,又轻身跃上院墙。里头是一座小庭院,开了一片池子,池中一座小亭,旁边种了些花竹,在月光下,异常清幽绝尘。靠北一排七八间,两间亮着灯,一处是中间堂屋,门开着。另一处是旁边一扇窗,像是卧房。
梁兴见庭中无人,刚要跳下去,忽然听到一阵女子咳嗽声从中间堂屋里传出。接着旁边那扇窗的灯灭了,堂屋中传来说话声。
“他们都睡了?”三十来岁妇人的声音,有些余喘,咳嗽的便是她。
“都睡了。小哥儿身上有些潮热,怕也感了风寒呢。”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。
“明早若仍这样,梅大夫来了,也一起让他瞧瞧。”妇人说着就又咳嗽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