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; “让他进来吧。”邓紫玉的声音,听着懒懒的、娇娇的。
石守威心里一颤,忙走了进去,步子都险些迈错。
屋里陈设精雅,散出一股淡香。邓紫玉端坐在窗边一张雕花小桌前,身后站着个使女,手掌托着她乌亮亮黑瀑般的长发,正在替她小心梳头。桌上那面铜镜里映出她的脸,清清白白、素素净净,竟比粉妆描画后更秀洁可亲。石守威从没见过女子梳妆,更没见过邓紫玉净脸,一眼望去,像是穿过幽林,猛然见到一片天光一般。他心里一颤,不由得咽了口唾沫,声音大得都能惊飞门外梅枝上的鸟雀,窘得他脸顿时涨得通红。
邓紫玉却似乎没听见,斜望镜子里他的方向,冷淡淡地问:“石大哥来了?”
“嗯……”石守威顿觉不对。
“让石大哥受累了。”
“哪里?”
“石大哥也真够诚心的。我要的是个丫头,你却把丫头的老娘给我弄了来。石大哥敢是怕一个丫头不够,想让她老娘给我多生几个?这心意倒是好,只是秃了毛的老母鸭,就是给它蛋,它也孵不出个小鸭来啊。害我费死了气力,才把那老妇人原封弄了回去。”
“嗯?”石守威先没听清,但随即猛然想起,自己那夜在梁红玉楼门外,砍昏那丫头时,手掌触到那丫头的脖颈,似乎觉着皮肤极松弛发皱,但当时太紧张,没有空暇多想。搬到树林里后,又黑,也没仔细看,便装进了布袋里。难道是那个煮羹汤的何妈?她当时也在那屋里?梁红玉让下去的是她?
石守威心头像是猛地被巨石砸中,又慌又愧又怕,忙望向镜子里的邓紫玉。邓紫玉却扭头瞅着镜子里刚刚梳拢的发髻,脸上露出浅浅的笑:“不管小鸭还是老鸭,都得跟石大哥道声谢。不过,妈妈刚才就已经催过几道了,我得赶紧换衣裳,就不留石大哥喝茶了。”
“哦,哦……”石守威忙倒退了几步,到门边时才想起转身,临出门之际,他又望向邓紫玉。邓紫玉却仍瞅着镜子里的发髻,微皱起眉,轻声说:“有些偏了,往左一些。”
石守威沮丧无比,却不敢停步,愧闷闷离开了那小园,从院东边那后门穿进前厅。刚才那绣衣妇人正在抹桌子,听到脚步声,扭头瞅了他一眼,那眼神里似乎含着嘲意。石守威不敢看她,埋下头,快步走了出去,怕自己若走慢一些,会收拾不住,不成模样。
邓紫玉听着石守威的脚步出了园子,便让丫头先出去。
“头还没梳完呢。”
“出去!”
丫头忙松开手,放下梳子,快步出去了。邓紫玉呆坐在桌前,想着刚才石守威那落魄窘样儿,心里又厌又怜。这样的痴男人,她见过太多。再痴又能怎么样?他不过是个营中旗头,在百万禁军中,只如草芥一般。多少官阶远高过他的人,也对自己这么痴过。等你真心想要嫁他时,真痴的,往往没钱也没力赎你出去;假痴的,只要觉察到你的心意,就再不见人影。又真痴、又有钱的,就算真接了你出去,不过娶回去做个小妾,一世都直不起腰来做人。
本就是个见钱生欢、见景生情的风月地,扮什么痴心种?吃什么相思藕?因此,她从来不给自己、也不给别人留这个没用的念想。尤其是石守威这般实心人,心软一分,就是造孽十分。石守威抓错了人,正好给了她一把刀,不如顺势一刀切断,各寻自在。
她介意的不是石守威,而是自己。她虽没有扭头看石守威,却能感到他的目光,那目光镜子一般,照出她的面目。那不是个好面目。
她闷闷望着桌上的镜子,才束起来的云鬟斜塌在头顶,像是一只着了病的黑鼠趴在头顶,她心里一阵烦,一把将云鬟抓散,任头发披散在鬓边。再看镜里的自己,像街市上失心疯的妇人一般。她越发嫌憎起自己。
其实,从小她就没中意过自己。单看起来,她样样都不差,但只要和姐姐红玉一比,样样就都欠了一两分。只要父母说“瞧你姐姐如何如何”,她心里就会腾起一股怨火,不知多少回哭着嚷:“姐姐好,你们生她一个就够了,又生我做什么?”
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,她又不禁喃喃问道:是啊,你们生我做什么?生下来,又丢我一个人在这冰窖毒窝一般的地方。你们总说姐姐这般好、那般好,为何不把姐姐丢下,把我带走?到了阴间,你们仍嫌弃我,只疼姐姐。
想到这里,她不由得落下泪来。她并不擦掉,任由泪滴大颗大颗从眼里滚出,沿着脸颊雨溜一般滑落。等泪水流尽了,她才叹了口气,取过帕子拭干眼睛、脸颊。而后,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:他们都嫌弃你,那你越要好好生生活给他们看。
她收拾起精神,从桌上取过那把犀角梳子,自己重新细细梳起头来。
第四章孤命、救命
因形用权,则不劳而功举。
——《武经总要》
曾小羊逃离了杨九欠家,身后杨九欠妻子的哭声仍飞刀一般不住追割而来。
他却已听而不闻,停住脚,急急寻思起来:那不着边的远房表哥杨九欠从河里捞出个铁箱,把空箱子留给了米家客店店主。据那个醉鬼老厢兵窦老曲说,清明那天搬那箱子时,里头不但装了东西,而且至少上百斤重。窦老曲酒后不会编谎,箱子里的东西自然是被杨九欠偷偷搬走了。然而杨九欠接着竟又死了。难道是分赃不均,被同伙杀的?
沮丧之余,曾小羊又隐隐有些庆幸和惊喜。之前,他还担心杨九欠耍油使赖,不容易掏出他的钱来。如今多了条性命,那便再无须担心,只要找见那凶手,多少钱都掏得出来。
他离开杨九欠家,站在街边想了想,见对面那家木料铺的老店主坐在门边瞅着自己,便走了过去。
“这位老伯,我是对面杨午的表弟。我才知道表哥竟殁了,嫂子又只会哭,老伯,我表哥究竟是咋死的?”
“不清楚。”
“不清楚?”
“昨天清早,我才起来,才要开门,却听见对门杨大嫂猛然哭叫,我忙打开门,就见杨承局躺在他家门前,杨大嫂跪在他身边哭叫。我忙赶过去看,见杨承局一动不动,嘴角淌着白沫。我问杨大嫂,杨大嫂却哭个不住。我只好壮着胆摸了摸杨承局,身子冰硬,心也不跳,脉也没了,早死了。”
“官府没来查?”
“查了,说是中了毒。”
“谁下的毒?”
“公差问了一大转儿,那天谁都没见杨承局,不知他去了哪里,会了啥人。”
洪山在双杨仓和梁兴告别后,就往城里赶去。
刚才在双杨仓碰见梁兴,知道他也在追查“鬼搬粮”,洪山很是欣喜。凭他自己,他实在没有多少把握,只能试着查一查。不用旁人说,他自己也知道恐怕查不出任何东西来。之所以这么执意奔走,不过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。如今有了斗绝这个大帮手,他顿时添了许多底气,忙将自己所知道的,全都细讲给了梁兴。梁兴和他约好,一起分头去查。
这时独行在路上,夜幕已经垂落,前后都没有人,只有河水声和树叶声伴着他的脚步声。后背吹来一阵凉风,他忽而又涌起一阵孤寂之感,随即又转为悲凉。莫非自己生来就是个孤命?本该和家乡的兄弟朋友们一样,安分种田,老实度日。可偏生心里有许多不甘,非要抛家离乡,出来闯荡;好不容易入了禁军,有了程得助这样一个知己,程得助又偏生把妻子十七娘接来京城;十七娘若是样貌平庸、性情冷淡也好,可她偏生又让人不得不动心;若自己动了心,十七娘却不动情,也诸事都好,可偏生程得助又有那种残疾……当年他听乡里长者常说,“一条命,一根链,一环扣一环;别想长,别想短,到死把你牵。”那时他不肯信,才执意想挣开这链子,如今想来,这“执意”恐怕便是他命中那条链子的第一环,由不得他不执意。而正是这执意,让他始终跳不出这一环扣一环的孤命。
头一次和十七娘有了那事,若及时躲开,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?可他偏生要执意想着念着,命运便来成全他。不但十七娘,连程得助,甚而那茶肆的刘婆,都来成全他的执意,他也便越发执意起来。
过去四年,总是在这夜幕时分,他偷偷溜到刘婆的茶坊,刘婆坐在茶坊门边替他们把风。他和十七娘就在那半间小屋里私会。虽说鱼水欢洽,但两人各怀愧疚,又心惊胆战、碍于面皮,何曾真正畅快过?连话都没有好生说过几场。十七娘也曾低声劝过他许多回,让他好生寻个娘子,正经成个家室。他也曾无数回这么想过,可心底里那执意偏生放不下、割不断。
一年后,十七娘生了儿子。他们两个照答应程得助的,让孩子姓了程,做了程家的儿。直到孩子被食儿魔掳走,他们都严守誓言,没透过一丝口风。他只是实在忍不住,去相国寺买了一个银项圈,挂着福寿两个小银铃,求高僧开了光,拿给十七娘,求她给儿子戴上。十七娘不愿瞒着丈夫,又拿着去求程得助。程得助没有说话,却点头应允了。于是,这福寿银圈便挂在了孩子脖颈上,成了他作为生父仅有的标记。
这时回想起来,这银圈也像是他命里那执意的环,将儿子也套进了孤命链。孩子才被掳走,十七娘接着丧命,程得助也被关进死囚待刑。他则从孤命回到孤命,如今只剩一点执意,执意要救回程得助的命,以赎自己执意之罪。
他不由得长叹一声,仰头向天,心里哀祈:苍天在上,你既然一回回成全我的执意,就求你最后再成全我一回,哪怕因此孤独到死,我也毫无怨言。
蒋冲躺在楚家西院那间小厢房里,屋里没点灯,也没有一点声息。
他也如同这屋子一般,又空又静,被夜色充满。从小到大,他从没这么舒泰过,寂黑中,甚而觉不到自己的身子,身上那些伤痛,更是无影无踪。空空荡荡,若有若无,觉着自己已与这夜融而为一,没有边际,没有死生。只能觉察到自己的呼吸,但那已不是从自己喉管中发出,而是一阵没有来由的风,在天地间轻拂往还。
少年时,他曾和堂兄蒋净一起去道观里玩耍,偷听老道士给众人讲道。那个老道士瘦得跟枯枝一般,声音却洪亮,说什么“与天地同寿,与日月齐光”。堂兄蒋净听了偷笑说:“他若脱光了,躲到柴堆里,鬼都寻不见,的确和天地同瘦。”他听了,噗地笑出声,惹得众人都怒望过来。
想起这段旧事,蒋冲在黑暗中不由得又笑起来。堂兄当年说得其实没错,人若能把自己脱光,不止脱掉衣裳,连身躯、心意都脱尽,便成了无。莫说躲进柴堆,便是行到闹市街头,也没形没迹,如同天光清风一般。
他已成了无,无所求,无所念,无所往。
躺在这里养病也好,起身回乡也好,或者从此四海漂流也好,已没有分别,只需随性而行,随性而止。行或止,也已没有分别。
不过,神思飘荡中,他隐约觉到有一个念头,像是风鸢线一般牵扯着他,不肯让他飞走。他在意念中回身寻视了片刻,随即发觉,这牵扯来自堂兄蒋净。堂兄的生死存亡仍是个谜,自己来京城正是为了这桩事。他想,这恐怕是我在这尘世间最后一笔未了的债,那就结清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