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燕西回到家门口,刚一下汽车,只见门房里有个中年汉子,先迎了出来。燕西很眼熟,却记不起他姓什么。只看他穿了一件黑色长衫,又戴了黑色的呢帽,不是什么高明的衣饰,颇带一点流派。他早走上前,给燕西请了一个安,问道:“七爷,你好?”燕西望了一望他道:“我很是面熟,你贵姓?”那人道:“我是李大,白莲花是我妹妹。”燕西微笑道:“哦!我记起来了,她好吗?好久不见了。我们老爷子过去了,我是什么应酬也不能理会。”李大向后一站,道了一声是。燕西道:“你令妹在天津一趟不错吧?”李大皱了眉道:“别提,赔了。回来之后,倒是有几处邀她。她是让你捧起面子来了,为了戏码子,东不成,西不就。现在倒是自己来个班子,早就要来请七爷的示,知道宅里有白事,不敢过来,连电话也不敢打。今天舍妹让我过来,给七爷请安,给三爷大爷二爷请安。”燕西道:“我们现在不比从前了,虽然说不见得就穷下来,可是这样热闹地方,前去不得,给人家议论一阵,可受不了。”李大连连答应了几个是,可是站着也没敢动。燕西站着想了一想,便道:“你的意思我明白了,再说罢。”说着,进内去了。
李大见他匆匆地进去了,一点没有得着结果,这和今天来的目的,相差未免太远。望着上房,未免发了愣。那门房就叫道:“李大哥,怎么样?和我们七爷说着,得了个信儿吗?”李大走回门房里,皱了一皱眉道:“七爷忙得很似的,没有给我一句准话,我就这样回去了,交不了差,家里准得有麻烦。要不,劳你驾,进去再给我提一声儿,若是有点好处,我准忘不了你。”说着,笑了起来,和门房连拱了两下手。门房笑道:“不用上去回,要是照你这一套话,走上去,准是碰钉子回来。我的意思,最好就是你请李老板自己来说。七爷碍着面子,他自己不便上戏馆捧场的话,他帮个忙,拿出几个钱来,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。”李大道:“现在能来吗?她糊里糊涂跑了来,又是个乱子。”门房一笑,接着将头一摇,现出他那很自负的样子来,因笑道:“这就用得着我们了。她来了,我们给她找个地方先坐着,然后悄悄地上去一回话。一见了面,怎样地去说话,我想李老板准比我们还机灵,用不着我们去耽心。”李大笑道:“那敢情好,可是舍妹不象我,要她在这儿等上三四个钟头,那办不到。”门房用手一指鼻子尖道:“要我们干吗的?你先打个电话来,七爷在家里,她才来,不在家,回头再打第二回电话,你看这办法妥当不妥当?”李大不料门房自告奋勇,能帮这样一个大忙,就连作两个揖道:“那我就感激不尽了,过两天,我先请你喝一壶。”门房笑道:“咱们朋友,交情不在乎这上头,你就照我的话办罢。”李大有了这样一个机会,自是喜之不尽,回家去对白莲花一说,白莲花是到过金府多次的,只要门房不挡驾,自己有法子见着面,那就好说了。当日自然是来不及去见燕西。到了次日,梳洗好了,连午饭也不吃,就打了电话到金宅的门房里去。门房连说正是机会,今天上午他要在家里等一个人,不会出门的。白莲花听了这话,挂上电话,赶快就坐了车子前来。到了金宅门口,那门房不待人去找他,他竟自迎上前去,笑道:“李老板你来得好,七爷这时候在书房里,你先请到外客厅坐一坐,我去给你送个信儿。”白莲花道:“我带了名片来了,你先给我递了这张名片去。”于是交了一张名片给他,向他笑着说了一声劳驾。门房听了这一声劳驾,比得了什么重礼,还要高兴。连道:“这不算什么,李老板难得来的,这一点小忙,我们还不应帮的吗?”说着,将那张小名片握在手板心里。到了书房里,只见燕西手上捧了一本图书杂志,架起脚来,躺在沙发上看。门房叫了一声七爷,燕西并不曾起身,只是放下杂志,对他望了一望。门房也不说什么,就把那张白莲花的名片,轻轻向杂志封面上一放。燕西一望是白莲花三个字,将名片拿在手里,将杂志一扔,便笑道:“她来了吗?这真胡闹了,怎么办呢?你让她在哪里坐?”门房知道他已完全软化了,便笑道:“我没有敢往里头引,让她坐在外边小客厅里。”燕西道:“胡闹了,一个女客,怎么让人家在外边小客厅里待着呢?”门房道:“那末,请她到书房来坐罢?”燕西对于这办法,还在犹豫着,门房已经走了。
不多大一会子工夫,房门一推,白莲花轻轻悄悄地伸着半边身子进来,探望了一下,见并没有别人,然后笑着叫了一声七爷。燕西道:“请进罢,好久不见了。”白莲花也不见外,就在燕西坐着的那张沙发上坐下。燕西握了她一只手,见她穿的是一件灰哔叽夹袍,便道:“你穿得这样的素净?”白莲花道:“你府上有了白事,我穿得那样花花哨哨地来,也不近情理。再说,我不是我大哥回去说七爷让我来,我还不敢来呢。”燕西心想,我何曾叫你来?你哥哥和我说话,我都没有听完呢。不过心里虽然是这样的想,口里可不能这样的对人说,便笑道:“这更见得你为人客气过分了。”说时,便伸手要按铃,白莲花拦着道:“你又要叫听差张罗一气吗?茶也不要,烟也不要,我们的交情不在这上面。说了两句话,我就走,我也不便在这里多耽搁。”燕西道:“不要紧,我虽然在服中,难道客还不能来吗?你的来意,我也明白了。我暂时是不好明目张胆出去玩的,这一层你当然也明白,用不着我来说。”白莲花笑道:“我连来还不敢来呢,自然是不敢要七爷出去的了,只要肯帮忙,也不敢劳你大驾。”燕西道:“用不着我出门的事,象我们这样的交情,我哪里推得了?你实说,要我出多少钱?我尽力而为。”白莲花笑道:“七爷虽然是一句老实话,我们听了,可是罪过了。凭着什么,要七爷在金钱上帮忙呢?我的行头,凑合着还可以唱几出戏,就是怕上台的日子,上座儿不行,那可要了面子。我想,只要七爷给我提倡三个礼拜,我这头一关打破,就好办了。你别听着说三个礼拜,这日子长久了,其实一个礼拜,也不过唱两天戏,凭你七爷代销几个包厢和三排散座,总不成多大问题。”燕西先听她说,并不要在金钱上帮忙,倒有些奇怪。这时她掉了一个方向,就是不作行头,只销戏票,由她的说法算来,不作行头,就不能算是花钱了,这戏票和包厢票不用拿钱去买吗?心里这样的想着,脸上便有些个不高兴。白莲花原是因为燕西把话说得太直率了,所以说着这话,想来遮掩遮掩,不料越遮掩越坏,倒引起主人翁不高兴起来。于是将头斜靠着燕西的肩膀,一手绕过来,搭在燕西的肩膀上,鼻子里连哼了几声,扭着身子道:“七爷,你总得帮我的忙,你若不帮我的忙,我可急了。好七爷,你最疼我的,你别让我着急了。”这一下子,不由得燕西不把一肚子气消了干净。便道:“你的事情,我有什么法子不答应?不过我现时在服里,实在不敢大闹。花了钱不要紧,真会找上一顿骂挨。”白莲花见燕西已是不能拒绝了,便握着他的手道:“你是知道我的情形的,我除了你以外,并没有第二个捧我的。就是有那些不相干的人来捧我,我也不希罕他捧。平常也没有什么关系,到了这样要紧的时候,我妈就说我平常不肯应酬人,现在怎么样?我让她说了我好几次,我也没有法子替自己来分说了。我明知道七爷这个时候,是不能出面捧人的,我来找你,真是十二分没法。我说这话,我想你未必相信。”这一阵不痛不痒的话,闹得燕西真无法可以说个不字。便笑道:“我真是要捧场,不但要瞒着外头人,就是自己家里,也要守极端的秘密。若是让人知道了,我们老太太就不能答应我。你是什么日子上台?请你先通知我一声。我虽然不能来,也会请刘二爷代表的。”白莲花知道他已是完全答应了,便笑道:“你若是不便听戏,到后台去玩玩也不要紧。说不定我还可给你介绍介绍两位。”燕西伸手一摸白莲花的嫩脸,笑道:“有这样一个,我就受不了,我还能再让你介绍吗?你真大方,倒肯不吃醋。”白莲花瞟了他一眼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?难道你只认识我一个?那也太难了。你以后就只许捧我一个,你若是捧别人,我不依你的。”说着,鼻子里连哼两声。燕西对于这种醋意,明明是越酸越情浓,心里十分得意。便笑道:“我就听你的话,不捧别人了。可是介绍还得介绍呢。”白莲花道:“哼!我不介绍了。”燕西哈哈大笑。白莲花道:“你这是不成问题的了,我也不便多在这里坐,我先去。”燕西道:“何必回去?就在我这里吃午饭罢。”白莲花道:“那更是不妥,让老太太知道了,真成了那句话,我吃不了兜着跑呢。你若是诚心赏面子,愿意和我吃饭,中晌来不及了,就请晚上到我家里去吃便饭。我不敢说有什么好菜,我一定亲自做两样菜给你吃。”燕西道:“真的吗?不要是把馆子里菜冒充的吧?”白莲花道:“只要你肯赏光,我一定亲自做菜给你吃。你若是不肯信,回头你就监督着我做菜,你看好不好?我家里到菜市上还不远,我不但是做出来,我还要亲自到市上挑选一番,看是什么东西做出来好吃。可是我忙了一阵,你要不去的话,我真会怪你。”说着话,她已是站了起来,两手都握了燕西的手,装出那种十分亲热的样子来。燕西始终也没有说去,不料她倒说得那样肯定,简直是非去不可。因点点头,向她微笑。白莲花噘了嘴,微微地跳着脚,又扭着身子道:“那不行,你骗着我去买了菜,我倒是自己来吃吗?”燕西笑道:“你有点不讲理了。你说要做菜,又说要亲自去买菜,好意虽是一番好意,但是我自己想着我自己的事,是不是有工夫去呢?我还没有算计好。”白
燕西当时原是碍着她的面子,及至她走了,一想到这样热孝在身,就到女戏子家里去捧场,人家知道了,固然是要骂,就是自己良心上说来,这种举动,也太不通情理。难道说父亲去世,又接着分家,这样生离死别的环境之下,还能作乐吗?白莲花自己来了,这面子驳不过去,给她几个钱,也就完了,何必一定要自己捧场?这样一想,所说的话,也就不觉得完全推翻。正午本约了两位旧同学,商量自己出洋求学的问题,留着吃过饭,谈谈说说,自然也就不觉是下午三四点钟了。所谈的结果,是自己要补习英语,这一步不预备得充足,纵然是身边多带一些钱,也减少许多兴味。自己一想,也是不错,我的英文,本来有些底子的,无故把它丢了,实在可惜。就是不出洋,把英文练习好了,也不算坏。这样想着,客去以后,就在书房里不走,翻出几本英文书出来看。然而当他翻着英文书看了几页之时,白莲花催请的电话就来了。她在电话里说,不一定在吃饭的时候到,早些去,也可以多谈谈。燕西一接电话,便笑道:“何以这样快?我这人真未免太馋了。”白莲花在电话里再三央告着,说是必得去,若不去,我就急了。燕西被她央告不过,笑了一笑,只好答应就来。白莲花还怕他这话靠不住,说毕,又切实叮咛了几句。燕西原是想着,用话能敷衍过去,也就算了,现在白莲花这样殷勤地表示着,若是不去的话,未免太不给人家面子。好在到女伶家里,和到戏院子里去捧场,完全不同。这不过男女朋友,彼此往来,决不能认为是捧场。就是让人家知道,也不能说我什么闲话的。这样想着,把刚才要读英文的计划,就完全抛开。在孝服中穿绸衣是不可能的,穿布衣服,又从来没有养成这样的习惯。这只有一个法子,改穿西服,至多不过是袖子上圈上一道黑纱,于漂亮上是毫无妨碍的。他这样的一想,立刻挑了一套漂亮西服换上,然后坐了汽车,匆匆向白莲花家来。
白莲花听到门外汽车声响,却一直接到大门外来。手搀着燕西下车,笑道:“真对不住,还要你抽空跑来了。”手握着手,二人笑嘻嘻地走进门去。白莲花的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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