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这时,清秋一人在椅子上躺了一会,道之却来了,站在房门外道:“清秋妹,我马上就搬走了,改天来看你罢。”清秋只知道她要走,不知道走得这样快。自己惟有和她最好,听了一个走字,心中立刻一跳。道之说了一句告别的话,抽身便要走。清秋连忙赶上前来,一把将她拉住道:“既是要走,何不在我这里坐一会子?你知道的,你若是走了,我更显得枯寂了。”道之执了她的手道:“好在你是很爱清闲的人,不见得为了短一个我,就会寂寞。你真要感到寂寞的话,可以到我家里去玩玩。我的东西,都捆扎好了,不能再耽误了。”清秋也不知道为了什么,心中无限地凄怆,道之在前面走,她在后面跟,竟有几点眼泪无端滴了下来。当然,在这种情形之下,不能不将道之送了出去。
燕西对姊妹之间,却无所谓。道之在外国多少年,也不觉得什么,现在道之不过搬出去住家,更是淡然。所以清秋虽然送道之走了,燕西倒落得打开箱子,取出了两叠钞票,揣在身上。这钞票是亲自开支票,在银行里取来的,乃是五十元一张,十张一叠,随随便便正是藏了一千元在身上。身上既揣了钱,便觉屋子里坐不住,于是缓步踱到书房里,和白莲花通了个电话,叫她自己来取钱。那边白莲花接的电话,却出于他意料以外,说是身体不好,自己不能来。燕西一想,费了许多工夫,才得我松了口,给她的钱,怎么我叫她来拿钱,倒反而不急呢?难道是用不着要钱了吗?无论如何,不能这样子傻,恐怕真是病了,也未可定。当日白天因为出去的时间太久了,不能再出去,直到次日吃过午饭,才一直向白莲花家来。本来是很熟的,直向她卧室里走。他一掀门帘子,倒不由得不猛吃一惊。原来白莲花屋子里,这时却另有一个女子在那里,看那年纪,也不过十六七岁,身上穿了一件黑色雁翎绉的长袍,一直拖平了脚面。乌的颜色不算什么,最妙的是沿衣服四周,钉了一匝白丝瓣盘的花边。衣服的下面,开了长长的岔口,露出那芽黄色的长管裤子,颜色极是调和。这种装束,也不是什么特别的,很容易看到。只是这个女子的皮肤,白得像雪搏的一般,有了这乌衣在身上一衬,就黑白分明了。她是鹅蛋脸儿,天生的白中带红的颜色,没有擦上一点脂粉,配上那微鬈下梢的黑发,如黑漆一般的眼珠,实在由那绝不艳丽的当中,表示艳丽出来。真不料白莲花家里,有这种人才,也猜不透是什么人。因之燕西进也是不好,退也是不好。白莲花正躺在那沙发上,看见燕西进去,连忙向前相迎。那个女子,将身子一侧,就想由燕西身旁挤了出去。白莲花笑道:“傻孩子,别走,七爷又不是外人,我给你介绍介绍。”一面就对燕西道:“这是我的妹妹。”于是她走前一步,客客气气,和燕西鞠了一个躬。但是鞠躬之后,也不等燕西说第二句话,一字不响,就走了。燕西望着门帘出了一会神,笑问道:“你又冤我,我从来没有听见你说过有这样一个妹妹。”白莲花道:“她是三婶的闺女,比我小两岁,能叫妹妹不能叫妹妹呢?”燕西笑道:“以前怎么总没有听见说?”白莲花道:“以前她是人家一个姑娘,我和你们提起来作什么?现在她没有法子,为了经济压迫,也只好来唱戏,所以,我能给你介绍。”燕西连连鼓了两下掌道:“好极了,她也要上台吗?我一定捧场。”白莲花瞟了燕西一眼道:“你这人生得是什么心眼?人家落难落得唱戏,你倒鼓起掌来说好。”燕西道:“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。我鼓掌说好,说是她这种人才去唱戏,一定是会成名的。你给我介绍介绍,好不好?”白莲花道:“我不是已经介绍了吗,又介绍什么?”燕西笑道:“你让她和我点个头就跑了,这算什么介绍?必得介绍她和我成个朋友,那才算是介绍呢。”白莲花笑道:“你又存了什么心眼?打算怎么着?”燕西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,咱们这一分朋友交情,总算不错,靠着你的妹妹这一点,让我们作个朋友,这很算在人情天理之中的事情,我要存什么心眼?”白莲花笑道:“若是这样说,那倒没有什么。”便向外面叫道:“老五,你来你来。”她在外面答道:“我不去,有什么话,你出来告诉我罢。”白莲花道:“你这样大的孩子,还是跑过上海的,我的朋友在这里,你害什么臊?”白莲花这样说,她索性连话也不回答了。白莲花笑道:“这个丫头,非我去拉她不成。”说着便出去了。燕西听到门帘子外面,吃吃笑了一阵,脚步很乱的,在外面响着。门帘子一掀,白莲花将她拉了进来。她立刻将手一缩,正了脸色,后面跟着。燕西一见她进来,早是笑着迎了上前。那女子却没一点笑容,紧跟在白莲花身后,一块儿坐下。燕西明知道她是一个戏子,然而她极端地庄重,也就没有法子可以和人开玩笑。只好掉过脸来问白莲花道:“令妹怎样称呼?”白莲花笑道:“干吗这样客气?干脆你就问她叫什么名字得了。她因为我的关系,就叫白玉花。你看能用不能用?”燕西笑道:“玉本是白的,这样叫着就好听。”说这话时,偷眼去看白玉花,见她侧转身子坐在沙发上,也不知什么时候,让她取得了一根丝条。她将丝条放在椅子上,只管盘来盘去,盘着海棠叶、梅花瓣等等的样子。燕西不但想不到看她的笑容,她的脸色是怎样的,都没有法子去看到了。于是对白莲花道:“她什么时候上台?和你一块儿出演吗?”白莲花道:“不!我想捧她一下子,让她去唱一回大轴子试试看。只要广告上字写得大,说是上海新到的,也许可以吓人家一下子。她的扮相很好,唱是学了多年了,我想总不至于不能对付。若有人捧上几回,也许就捧上去了。七爷能不能看我的面子,捧捧她?”白莲花说了这样一大套,白玉花还是在那里盘丝条子,也不转身,也不回头,也不答话。燕西料着她初次来交际的姑娘,一定是害臊,便道:“若是短人帮忙的话,我少不得凑一角。不过象令妹这样的人才,总不至于没有人捧,似乎用不着我们这种人来凑数吧?”白莲花听了燕西这话,见白玉花还是背了身子坐着。便问道:“你听见没有?”
白玉花这就正式开口了,望了燕西道:“你坐一会儿,忙什么?”她这一句话,好比吸铁石吸铁一般,把燕西要走意思就完全打消。笑道:“这里我是来熟了的,随便地来去,你有什么话和我说吗?要是有,我就坐一下。”白玉花这才向他微微一笑,瞟了他一眼道:“还不是刚才那句话,要请你多帮忙。”这一个微笑,在旁人不算什么,现在出之于白玉花,燕西认为是极可贵的事,至少证明她并非不睬,乃是性情如此。便笑道:“只要你承认我有捧的资格,你打三天泡,我准捧三天。除了我自捧不算,另外还去拉几个陪客来,你看怎么样?”白莲花微笑道:“那还问什么怎样呢?我们自然是欢迎极了。”燕西望着白玉花微笑道:“这话是真的吗?”白玉花本又要笑出来,却把上牙咬了下嘴唇皮,把笑忍回去了。只借着燕西问话的机会,向上点了一点头,表示白莲花的话是对的。燕西见她真个有了表示,说到帮忙,便是心肯意肯。因笑道:“我这人做事,说办就办,决不会口惠而实不至的。李老板,你对令妹说一声,要怎样的办?”说着,就望了白莲花,待她答复。白莲花先望着白玉花,然后抬头想了一想,笑道:“我想,你在我姐儿俩面前,总也不好意思待谁厚待谁薄,那就是这样办,跟我一样。”燕西连点着头道:“行行行,另外我还要送二老板一点东西,以为纪念。”白莲花笑道:“什么呢?大概不能送戒指吧?”燕西道:“我也不能有那样冒昧,我打算送一只手表。”说时,目射着白玉花黑衣袖外的白手。白莲花见他这样子颠倒,心里又喜又气。喜的是和妹妹找到了一个主顾,登台这一件事不用发愁了。气的是自己和燕西的交情,恐怕要让妹妹夺去。燕西全副精神都注意的是她,难道我就没有她美?女子们这个妒字,有时比生命看得还重,二人虽是姊妹,却也不肯含糊的。因之白莲花脸上渐渐泛起红晕来,所有的笑容,都是勉强发出来的,很不自然。燕西看她的情形,也有点觉察出来,便笑道:“我捧令妹,自然是客串的性质”于是又对白莲花望了一眼道:“总听你的命令,你让我捧到什么时候,我就捧到什么时候。”白莲花伸着手高高举起,比了一比,然后在燕西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道:“照你这样子说,我姐儿俩还要吃个什么醋不成?”白玉花不说什么,却瞟了她姐姐一眼。白莲花笑道:“要什么紧,七爷和我也是老朋友,高攀一点,简直和哥哥妹妹差不多。哥哥,你说是不是呢?”说着这话,将脸仰着望了燕西笑。燕西连说是是。白玉花将嘴一撇,对着白莲花用一个指头,连在腮上耙了几下。白莲花拖了燕西一只手,就伏在他的胳膊上,吃吃笑了一阵。燕西见白玉花渐渐活泼起来,心下大喜,好在今天身上的现款带的不少,又掏出五百块钱来,交给白莲花道:“我就照着你的话,平等办理,这也是五百块钱,作为令妹上台的筹备。其余的事,我们过一二天再说。”白莲花接着钞票,在空中一扬,向白玉花道:“七爷待咱们真不错,你别傻头傻脑的,也得谢谢人家呀。”白玉花听说,果然向燕西微鞠着一个躬,口里说了一声谢谢。燕西笑道:“先别忙着谢,我还有一半劳力没有尽呢。”白莲花道:“说谢我也不敢,今天,我姐儿俩请七爷来吃晚饭,七爷肯不肯赏面子?”燕西听说是姐儿俩请,就是一百个肯来,不过今天家里搬走了一房人,母亲是不大高兴的,吃饭,心里恐怕她会生气。今天不知有弟兄几个在家里,若是有两个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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